我赚够钱了,你却走不动了
我父亲是个粗人,典型的中国传统农民,他只会低头干活儿赚钱上交,唯一的嗜好就是烟和酒。
烟是很廉价的那种,九十年代劲道特别大的粗旱烟,他抽了十几年。后来国家禁止出那种烟了,他就换了牌子。又觉得抽着没味道,所以改抽烟叶子。他有个小烟斗,没事儿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塞点烟草,用打火机一点,抽完一吹,黑色的小烟块就蹦出来了,一抽就是一地,母亲为了这事儿也没少骂他。
现在生活条件稍好些了,他买的烟也是一条比一条贵。
他喜欢喝酒,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时常买上几块钱一斤的散装二锅头,切一块豆腐用筷子碾碎,散点盐,放点切好的小香葱,再炸一碟儿花生米,夏天的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酌,好像要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喝进肚子里。他的不痛快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只会自己去承受,直到现在才能勉强跟个孩子似的在我面前唠叨几句。
他郁郁不得志,他要强,不愿被人看不起,不愿在人前抬不起头。所以,别的包工头都大把大把赚钱,他却只能在村儿里招呼几个能干活儿的大工给人家盖房子,他说这辈子就不是那大富大贵的命,宁愿腰杆儿直着,也不去做那些亏心的事儿。
他喜欢听别人夸我,记得有一叔叔家孩子办喜事,席间老爸和朋友们喝酒,有个大伯说了那么一句:老马家女儿可仁义了,把他乐的愣是被自己给灌醉了,回到家里还美滋滋的跟我说,只要别人说你好,爸做什么都愿意。
哥哥大学毕业后工作一直不顺利,婚事也是一波三折,父母很是着急。我回去宽慰他们,说你们现在就这么着急,轮到我的时候岂不是更着急。父亲憋了憋眉毛,说那怎么能一样,你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不嫁爸也养得起你。
几年后我带邓先生回家,他很开心又很失落,说还没怎么着呢,姑娘就成别人的了。他说放心,你走了,咱家那个大屋子还是留给你,什么东西都不动,家里的地也给你留着。
我结婚那天,他一个人躲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哭了一上午,我要走了,摄影师让拍全家福,谁都找不到他。最后还是母亲在村口的桥边把他拽了回来,眼泪鼻涕一大把,他可能觉得有些丢人,死活不肯拍照,亲戚们连拉带拽的让他勉强跟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可到现在照片我都没看到。
上初中时,他生病了,我一如往常放假回家,与伙伴们玩闹。那天正好是我要返校的日子,我收拾东西刚想要走,父亲捂住自己的肚子喊住我,表情异常痛苦。我走过去扶住他问怎么了。他疼痛难耐竟然哭出了声音,他说给爸洗洗脚,一会要去医院。早上他还在下地干活儿,出门前他习惯把自己收拾的整齐干净。
我哪里见过这样软弱无助的他,赶忙去打了水,让他坐在凳子上,我蹲下来匆忙间给他洗了洗脚,那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给他洗脚。后来他病好之后要么就是他拉不下来脸让我洗,要么就是我不好意思开口。其实那会儿挺敷衍,可能根本无法体会他当时的痛苦,从没想过如果那次就那样失去他会怎样。
慢慢长大了,就越想越后怕。
那是我印象中父亲第一次生大病,具体的病情也是很多年后从母亲嘴里得知的,母亲说他当时是及其害怕的,怕自己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症,就这么丢下我们这孤儿寡女的。
上个月,母亲打电话,说父亲住院了,我顿时慌了心神,无论如何班儿都上不下去了,买了隔天一早的高铁票回了家。
轻微脑梗,索性发现的早,我稍微松了口气。
医生明令禁止抽烟喝酒,他就真的打算戒了。怕他无聊,在网上买了戒烟贴和戒烟糖辅助,母亲说她劝多少次都没用,人家医生一句话他不也是乖乖听着?我笑着听她在哪儿唠叨,听着听着就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是在替父母委屈还是在替自己惭愧,原来我的父母,也是会老的。
曾经堪比村花儿的母亲已经满脸皱纹,曾经抱着我稳如泰山的父亲也一头的白发,疾病缠身。他们一辈子都在为着儿女打拼,年轻时候赚钱养家,供子女读书,老了还要发光发热带孙子,片刻都不得歇息。
待了两天,父母就催着我回来了,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回忆起最初对父亲的记忆,是我生病他抱着我去打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柔声告诉我说:这个爷爷打针是不疼的。那个时候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随后几年我都跟生了病的小朋友们说,鼓楼那边的老爷爷打针是不疼的。
过年的时候带父母去天安门玩儿了一天,这辈子他们就想去瞻仰毛主席仪容。第二天他们怎样都不肯出去了,说:腿酸,走不动了。
曾经想,等我工作稳定了,就带父母去旅行;等我赚更多的钱,就给父母买更好的保健品,让他们吃好的穿好的;等我有时间了,就带他们去各种地方旅行;等我结婚了,就接他们到北京来一起住;可等着等着,父母就老了。
现在才幡然醒悟,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你的大房子,不是你的保健品,更不是你说的等有钱了,带他们环游世界。他们老了,就跑不动了,不愿意四处去折腾了。他们的世界很小,就只剩下一个你而已,能给他们更多的陪伴就够了。
——这是我加入007之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多年以前的父亲节,我在新浪博客写过父亲,现在在回过头看那时的文字,幼稚且张扬,文章毫无架构、逻辑可言,唯一一点可以肯定得是对父亲的歉疚和关怀是发自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