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作者：锦色素年
父亲今年六十岁了，前段时间母亲便打电话给我，让我有时间回去一趟。我接完电话，内心里一阵翻涌，感慨着父亲原来已经六十岁了，而我却时常以为他不过五十几岁，想着有一些时间可以慢慢变老，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父亲已经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
父亲是老了，而我却未能长成自己希望的模样。我梦想中的而立之年，应该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有温馨和蔼的家庭，父母身体健康，颐享天年。我可以每年带父母出去旅行一两次，父母笑逐颜开，不用再为生活操劳辛苦。然而事实是，虽然现在的生活的确比前几年有所改善，日子不至于过得像以前那样苦闷，但我也未能带他们出去旅游过。他们依然在家里固守着这一片窄小的天地，为生活的琐碎，为子女的未来辛苦忙碌。
昨日天气寒冷，我们一家人驱车100多公里赶来参加父亲的生日。自结婚后，我每年回娘家的次数只有两三次，与父母兄弟相聚的次数很少。这些年自己一人在外地生活，其中心酸苦楚无法言语，又与父母亲人相聚甚少，内心常常苦闷。偶尔积压的辛苦攒成了幽怨与抑郁，也常常思念他们。待到自己年岁渐长，深知父母亲年龄越来越大，自己与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内心更是一阵惶恐。所以即便天气寒冷，我也义无反顾地奔来，奔向父母的怀抱。
一路上汽车驶入一条条陌生的小道，这些路都是家乡的路，而我以前不甚察觉。原来自己生活的天地是如此广阔，如此充满生机又显得有点空旷。乡间的道路不像城市的道路那样平坦，却显得宁静。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路上行走，有骑着电动三轮车的老爷爷在路边慢慢穿梭，像一只慢吞吞的蜗牛。路边有大块大块的田地、菜棚，池塘里有一席清水泛着凌凌波光，天空显得异常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飞鸟飞过，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一路上我欣赏着这些美景，觉得天地如此广阔而静美，心里充满感激。
我生来是大自然的孩子，喜欢这平静的美。
汽车一路颠簸，驶入一条条羊肠小道，偶尔陷入泥泞，偶尔又颠簸出来进入平坦宽阔的马路，只是这些路，以前我从未见过，生我养我的家乡，此时显得如此可爱又祥和，像一位老人，平静，敦厚，慈眉善目地看着你，迎接你，怀抱你。
两小时后，我们终于见到了爸妈。母亲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我印象中便是现在这副模样，穿着一件碎花的罩衣，头发剪短了，扎一个小辫子束在脑后，脸上笑盈盈的，冲着我喊我的名字。我兴奋地跑过去，母亲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一路上还埋怨我说带的东西多了，穿的衣服少了。如此等等。
等我进到屋，她就开始忙碌起来。一头钻进厨房，把厨房门关好，在里头捣鼓着饭菜。每回来都是这样，没过多久，她端出来三碗热乎乎的鸡汤，吩咐我们趁热喝。边忙边问我们冷不冷，喝不喝水。只有回到父母身边，做儿女的才感觉自己是长不大的孩子，从一个不惧风雨的女汉子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女孩，享受着父母不多的恩泽。
在屋里闲坐片刻，却不见着父亲，原来他在工作还未回家。母亲说父亲昨晚还念叨着要么不过这个生日算了，省得麻烦。
我笑了笑，一辈子都没过一个生日的老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害羞腼腆，害怕打搅儿女的生活。
快到晚上，父亲才赶回来。我瞧着父亲，觉得他又老了一些。这时饭菜全部做好了，母亲一一端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了父亲的生日。
其实，这只是一家人正常的聚餐而已。只可惜，像这样的聚餐越来越少，一家人能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于寻常人家便是极为幸福的事。
弟弟开着货车，每日在各种大道小道上游走，吃饭无规律，饿肚子是常事，每日起早贪黑挣点钱不容易，每天回家不是傍晚就是深夜。弟媳在工厂上班，工作辛苦工资也不太高，一月只有两天假，也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母亲每日辛苦照料两个孙女，接送上下学，风雨无阻。父亲做着转卖废品的小生意，辛苦更是不言而喻。一家人从未在一起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样的日子他们持续了五六年，各自独立又踯躅独行。
吃过晚饭，父亲休息了一下就去洗漱，说要去睡觉。母亲让他试试我买的衣服，父亲穿上了，连声说好，好。母亲给他买了一件羽绒服，他又说花200元钱买一件羽绒服太贵了。其实那是一件很薄的羽绒服，样式老旧，长款。老人身上并没有多少闲钱，只能买这种老旧打折的处理品。父亲居然说太贵了。我们坐在他的房子里，聊着天。不经意间，我发现父亲确实变成了一位老人，而这位老人是我最深爱的父亲。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老，而且老得如此快。我来不及细细看他的容颜，来不及与他好好叙叙家常。他便老了，悄无声息。
年轻时父亲是倔强好强的男子，饭量大，吃苦耐劳，一生四处拼搏。脾气也大，对自己看不惯的事常常大声斥责。而不知何时起，父亲吃饭时悄无声息，没有言语。吃饭的速度也变慢了很多，总是一人独自安静地坐着。默默吃完自己的饭就离开餐桌，不挑食，也不再说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淡了。我记得年轻时候的父亲，总是毫无顾忌地“指责”母亲做的饭菜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想到，人到老年，进入一个如此安静的状态。我理解他的平和，也为父亲如此“谦和”的秉性而不安。
夜渐渐深了，冬日的夜晚显得有些冷清，寂寥。孩子们白天疯玩了一天，到了晚上都乖乖地睡觉了。我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想着隔壁房间里的父亲，不知此刻睡着了没有。
而这一日，不过是寻常日子里一个简单的重逢。每次重逢，我都来去匆匆，身怀愧疚，隐隐不安，想着自己明日又要起程，离开父母，疲惫的身体居然睡不着。
第二日，大家都像没事一样，照常吃饭，唠家常。其实对于这样的聚会，大家都心照不宣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每次重逢，我内心都要激烈地冲撞一次，内心波澜壮阔，表面也要云淡风轻。
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会，我们就要动身离开了。外面大雪纷飞，车子外面罩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父亲拿着扫帚扫着积雪，我坐在车里，看着父亲祥和的脸，心里想：“不知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相见呢”？我不断催促着父亲快点回家，他却将车身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后来，他终于是住了手，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非要看着我们的车子启动。车子慢慢启动了，我回头看他，他还站在那里，一个孤独的身形，越来越小。我回过头来，不忍去看他，当车子快要转弯驶出小区的时候，我再回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我忍住眼泪，掉过头来，“狠心”地离开了他。
一路上，车子在呼呼的寒风里前行。车窗外飘着绒毛般的雪，我看着路上的行人，有的把头缩进大衣的，有的站在路边等车，他们或许会迎来一场相聚，亦或是在告别的路途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与我一样的人们。路上各种汽车卡车摩托车奔流不息，极速前行。我穿梭于他们之中，奔向自己的小家。生命许是这样，生生轮回，生生不息，奔腾不止。
这一次重逢，从来不是重逢。这一次离别，也不止是离别。心里有家人，思念之心在起点，也在归途。但愿重逢的路途越来越近，但愿思念的心不会再拥堵。
重逢
重逢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