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线城市就业指南

二狗的家乡在中国南方以北、东部偏西的一个十八线城市。2017年秋天，二狗积极响应国家战略《关于加快推进局部地区协同发展的实施意见和规划纲要》，主动疏散了自己，逃离了北上广，添砖加瓦建设家乡。

他投奔的那家私企，号称局部地区最大的外贸综合服务营销物流金融平台之一，主业到底是啥，老板自己也说不清。就算公司日营业额还超不过出门右拐那家换水送货卖避孕套的小卖部，月利润率还比不上马路对面那个修鞋开锁卖耗子药的老大爷，也要坚定不移地站在风口浪尖，硬着头皮搞互联网+。

公司在城乡结合部有地皮两三亩，员工几十人，除了二狗是靠智联招聘，其他全是通过老板的各种社会关系引荐进来的，包括但不限于情人的远房亲戚，外甥的小学同学，会所小妹的小妹的小姐妹，以此类推。

老板患有轻度秃顶和中度脂肪肝，不笑的时候油腻腻，笑的时候色眯眯。他是改革开放的最后一波弄潮儿，乘着时代的春风十里，混过黑道捅过白道，进过窑子出过局子，人脉网络铺天盖地，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上至蓝翔的副教授，下至派出所的小狼狗，都是他的好朋友。只见他左青龙，右白虎，张口新三板，闭口IPO。公司战略在他的带领下摇摆不定，今天他脑袋一拍想境外发债，明天他眉头一皱想跨国并购，誓要折腾进本市五百强。

这里团队建设靠喝酒，工作业绩靠吹牛。某次聚餐后，老板打着农业重金属味的嗝，拍着二狗的肩膀把酒气吹到他脸上：“小伙子好好干，跟哥混有前途！”二狗恍惚间好像穿越到了某个香港黑帮窝点，而自己被传销团伙跋山涉水绑架至此，此时此刻正在拜码头。

初来乍到的二狗很不适应，毕竟二狗毕业于top50大学，并且是学校top50专业中的top50学生。然而，老板外甥的小学同学居然私下诋毁二狗，说top50大学大概有两百八十所之多。四年来，二狗深受罗宾斯、凯恩斯、斯巴达克斯的熏陶，幸得内马尔、厄齐尔、阿什利科尔的真传，曾在自习室与好基友促膝长谈，也曾在宿舍里与前女友挑灯夜战，自幼天赋异禀身手不凡，又深得上天眷顾习得一手屠龙之术。

在外企实习时，二狗看惯了professional的小姐姐套裙淡妆细高跟，好像随时要去片场试镜，而在这里人人T恤仔裤运动鞋，好像随时要去税务局踢馆，这给二狗带来的心理落差，足有珠穆朗玛峰到马里亚纳海沟那么大。

更可怕的是，二狗一名正经八百本科毕业生，风头竟压不过几个田间地头蛇。这些人学历三流，智商二流，拍马屁一流，人美嘴甜会来事，相比之下更凸显了二狗的眼高手低脾气臭。尤其是那个会所小妹的小妹的小姐妹，娇滴滴一口一个吴总叫得亲叫得欢，叫得吴总花枝乱颤。生平第一次，二狗意识到清华的学神学霸很可能在社会上干不过蓝翔的学婊学痞。

二狗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寻思良久，终于悟出，在大城市工作见世面，在小地方工作通人性。大城市是战场，小地方是江湖。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压力几乎没有，二狗的父老乡亲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套二百多平四进六出七上八下的大宅子，连秀女都选好了十来个供他定夺。二狗在朋友圈看到昔日同窗们为加班疲于奔命，为涨薪振臂疾呼，为房价扼腕叹息，为裁员捶胸顿足，不禁在柔软的大床上又陷得深了些。二狗想，还好他有退路，有这一方无限包容的温柔乡。

但青年二狗也会在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点上一根事后烟坐在窗台边扪心自问，在最能吃苦的年纪究竟该不该说走就走。一包红塔山抽完，二狗得出结论，甘蔗没有两头甜，不能光看贼吃肉没看贼挨揍。进一步鱼死网破，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再次见到二狗是十年后，我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米其林三星餐厅隔壁的大排档门口。他红光满面，他膀大腰圆，他一看就很有钱。他说他已经是公司的二把手，公司刚融到了几个亿，马上就要A轮B轮概念股。他问我手下管几个人，我摇摇头说半个也难求。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望着宿舍楼，忆当年走出校门，正气一身清风两袖，而如今出走半生，满面尘灰浑身铜臭。二两茅台下肚，他说他也不知道，一生一次的抉择，他究竟选对了没有。

文/北落西门（blxm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