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顺觉性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3期“顺”专题活动。
一
“你就是这么做事的?”对面的办公室忽地响起经理的愤怒之声,像静夜中点燃的炮仗。老顺心头一震,琢磨着:“小孙又犯什么错误了?会不会跟我有关系?”老顺的工位离部门经理办公室仅一步之遥,中间只隔一道磨砂玻璃墙。十多分钟前,他看见徒弟小孙走进办公室,按照当前的动静,他猜测着事情理应不小。他停下手中的活,歪着脑袋努力将耳朵贴近玻璃窗方向,活脱脱一个窃贼踩点的模样。
“小孙不会又要回嘴了吧?”老顺正把这几个字在脑海里形成语言,就听到小孙的回怼,稚嫩的声音尖锐有力,像是划过夜空时烟花“咀~”的一声:“就这点小事,你也配骂我一顿?酒喝多了吧,你说说,这关我什么事?”
“完了,下一个进办公室见老虎的就是我了。”老顺唉声叹气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PCB板,红线与蓝线在屏幕上交叉着、缠绕着、战斗着,谁也不让着谁。他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小孙能忍一口气。
“什么态度?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语气吗?”
“扪心自问,我——没——错。”随后咣当一声,办公室门在一个回合内完成开关闭环,并吐出一个年轻气盛的身影。
小孙从身边经过时,老顺立马撤回耳朵,将身体埋进办公桌下,并佯装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他从余光中发现小孙脸上似有不快,却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座位。
小孙是前年进公司的应届生,今年二十三岁,这两年一直在老顺手下当徒弟。老顺在公司呆了十多年,从毕业起一直都在,甚至比部门经理的资历还要久得多,算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
在老顺心中,小孙是他带过的徒弟中最聪明的一位,无论什么工作,几乎都是一点就通。当然,老顺也很照顾他,自己会的知识毫不吝啬,无论是汇编编程技巧、C语言指针闭坑还是多层PCB板绘制要领统统倾囊相授。小孙学得也快,才两年不到,硬件设计及嵌入式的开发流程基本驾轻就熟,在老顺心目中,小孙已经具备独立承担项目的能力。但唯有一点使老顺十分头痛,用领导的话说:“不服管教。”
小孙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凡事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懂得忍让,一点委屈也无法承受。在周围同事的眼里,他就是一位“没有智商”的浪子。在部门经理的眼里,他就是一位顽童。老顺也多次劝导过小孙,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孙每次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有一说一,老顺有时候又歆羡甚至嫉妒小孙的性格,他做到了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他每每看到小孙顶嘴的样子就像看到了斗战胜佛一样。
反观部门经理,是三年前才从集团下沉而来,算是空降经理,他让员工们叫他虎总。这位虎总工作能力出色,手段雷厉风行,一进公司就打碎人力体制、制定强制加班及奖罚制度、裁剪多个残喘项目,最终在两年时间里使公司转危为安,转亏为盈。在高管的眼里,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员工,在同事的眼中,他却是压榨员工的帝国主义暴君。因此,私下里,大家都称他为老虎。好在公司业绩上来之后,员工待遇也有所提升,因此几乎所有员工看在财神的面上都忍受着他的暴行。老顺当然也是其中一个,他甚至时常抱怨,家里有个老虎也就算了,到公司还有一个,真是不让人顺心。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小孙,他似乎天生就是叛逆者,天生为战斗而生。凡是他觉得受委屈的地方,从来不会忍气吭声。小孙的所作所为会不自觉让老顺听到“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歌声。
一年前,老虎提出周六有偿加班但是必须强制的意见征求时,所有人唯唯诺诺,只有小孙跳出来反对,还拿出《劳动法》与老虎争论,迫于法律压力,老虎只得放弃。两人在会议室当着大家的面吵得不可开交,这让老虎自觉失去脸面,从此处处针对小孙。就如同老顺刚进公司的遭遇一样。
老顺想着,我年轻时也算桀骜不驯,奈何啊奈何,岁月连石头都磨碎了。
正如老顺担心的那样,没过多久,他就看见老虎晃着张气鼓鼓的红脸从门缝中冒出头来,机械地伸曲着四根手指:“老顺,来,进来。”
老顺感觉头脑一昏,从桌上捡起笔记本,捎上一只签字笔,轻飘飘地踱进办公室。
老虎在牛皮转椅上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右手撑着下巴,眼神迷离。老顺站在一旁,一股酒气如海浪般扑过来,他心里嘀咕:“大上午的,哪里应酬去了,一股子酒味,难怪发这么大的脾气。”办公室的人都知道,老虎的酒量不过二两,而且一旦有点醉意就爱整点花样,这时候就更得小心翼翼。
“老顺呐,你徒弟干的好事你可知道?”老虎强撑着眼皮,尽量不让它合上。
“虎总,我没听说,请指点一二。”
“品质部给我电话,说这小子不按规矩办事,将不完全形态的产品交付给品质部,说是产品缺残缺一颗螺丝。按公司的制度,产品测试完成需要你我签字确认才能交付到品质部做品质筛查。”经理用左手食指斜戳着办公桌,像拙劣的电脑新手敲打着键盘一样滑稽。老顺在大脑里搜索半天,发现自己手中的五个产品均没有处于DVT阶段,怎么会交互呢?只有完成DVT试产后的产品才能提交付流程啊,而且不就一颗螺丝的问题嘛,品质部的作用不就是检查交付漏洞的吗?这点破事,值得在领导层面翻江覆海吗?
“请问虎总,是哪款产品,我手中还没有可以交互的产品。”老顺弯下腰,压低声音。
“产品不重要,流程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不管是哪个产品,也不管是谁的产品,只要走交付就得按章程办事。”
“是的,虎总教育得是,回头我做个复盘,加大工作颗粒度。”老顺心想,是不是领导搞错产品对象了,但又不想再问下去,只在那一个劲儿地应和。经理接着对小孙数落一番,老顺只得连连答是。
“正事,老顺。”老虎从桌子上坐正身体,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老顺。红头文件的扉页盖着一个绯红的“秘密”章印。
“今年行情你是门清的,公司层面已经做出人员优化的决定,你的徒弟你看着办。”老虎加重了音调,像是紧绷的琴弦松开时发出的呼啸,直击老顺的耳膜,他身体一缩,试图通过增加距离减缓那份压迫。
老顺忿忿不平,心里想着该如何反驳老虎的决定,但嘴里却顺其自然地吐出:“是,是,我会解决好的。”
老顺出办公室时,看到小孙坐在离他不远的工位上认真地敲着代码,脸上的不快全部转化为专注。老顺低下头,心里满是懊悔:“为什么我就不能争取一下,不争气,还是一样的不争气。小孙这么难得的人才,还有这么好的心态。唉,有时候还真羡慕小孙。”
整个下午,老顺都被那份红头文件困扰着。我年过三十,在公司步步谨小慎微,忍受了无数职场的压迫,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硬件设计组组长的位置。小孙性格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胆大心细,对我也不错。可是为了小孙放弃自己的职位是否值得?家里的事情已经足够不顺,没想到在工作上还这么不顺人意,我这名字取得真是一无是处。哎,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既完成领导的任务,又不伤害小孙,还能保住我的位置。
“说不定他换个公司更有前途。”老顺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终究还是下定决心。
在老顺反复准备措辞期间,小孙发来信息:“师傅,晚上请你吃个饭,不要拒绝,六点钟在海鲜大排档。”
老顺看了信息,或许是场鸿门宴,只不过我是范增。
老顺回复小孙后给老婆发了简讯:“今晚晚点回来,公司有聚餐。”他知道,如果不提前报备,回到家准不好过。说不定,又会引起婆媳战争大爆发。
能晚点回家,老顺求之不得。
二
小孙点了爆炒脆肚、爆炒花甲、油焖大虾、羊肉串以及叫了两瓶歪嘴。整个饭桌上的菜光鲜明亮,透露着各种鲜艳的颜色,可是老顺却没有闻到该有的香味。老顺平日里不喝酒,但今天他特想喝,或许只有酒才能壮大自己的胆子吧。
“今天的事情师傅也知道了吧?”小孙开门见山。
“详情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产品出问题了?”
“小事,我就是帮波哥一个忙,替他将他负责的产品送到品质部。老虎拿这说事,不过是故意找茬罢了。”老顺明白,但仍旧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嘛。我看领导醉醺醺的,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心里却想着该如何向小孙开口“优化”的事。
“我看他骂我时,不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师傅,不是我说,你这能力和阅历,换个公司早就当大领导了,何必在这里受窝囊气呢?”小孙说完,立马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串。老顺耷下的脑袋像一根风烛残年的狗尾巴草。
我这辈子太过懦弱,在公司抬不起头,在家里也抬不起头,难道在徒弟面前,我还是这样吗?老顺拿起一整杯白酒,一灌而下,喉咙立马燃烧起来。这一番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坏了小孙,他像一个犯错的学生一样立马拉住老顺的手,充满歉意地说道:“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心替你不值。在公司,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学到的一切知识都是你授予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说着,小孙举起酒杯:“这杯敬师傅,希望师傅工作顺利,生活顺心。”说完一饮而尽。
顺心?这么简单的愿望我怕是得不到了。工作倒不是大问题,家里的事才是让人烦心啊。老顺想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
“师傅,我一周前就已经提交了辞职申请,今天也是趁着这次机会向你告别。”小孙一笔带过,若无其事。老顺眼睛一亮,随即心脏如同被烙铁烙了一下,印上深深的“秘密”二字。
“这么突然?”老顺意外地问道。
“你知道我跟老虎的关系,不长久的,让他穿小鞋,不如我自己离开。而且,我已经找到工作,在上海,薪资翻几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啊,哈哈哈。”
老顺如释重负,饭桌上葱姜蒜的香味和着辣椒的香味像是按了快进按钮,一股脑浸入鼻子,喉咙的火辣感一瞬间被压制下去。
“太好了,小孙,你这个人聪明伶俐,做事能干,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简直轻而易举嘛,我白为你担心了。”说完,老顺感觉到不对劲,立马举起杯子向小孙敬去:“祝你万事顺遂。”
终于有个顺心的事了。老顺心里笑道,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果然是老婆打来的,他眉头一皱,迟疑片刻,还是挂掉并调成了静音。
三
老顺被小孙送上出租车时,他的双脚左摇右晃,已经不听使唤。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肠胃翻江倒海。
出租车司机看出他的疲惫,或许是担心他弄脏自己的车子,于是打开靠近老顺的车窗玻璃。
窗外的凉风从车子的豁口灌进来,稳住了老顺的食道。他神使鬼差地拿起手机一瞧,十多个未接电话,他在座位上弹了一下,这动作像一具尸体被闪电击中时发生的抽搐一样。
他大脑清晰地冒出昨天晚上的画面。
老婆阿娇与老妈吵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两个女人遇到一丁点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就在昨天晚上,老妈在收拾婴儿车时,抱怨一句:“房子太小啦,一辆婴儿车都放不下。”好巧不巧,正碰到开门回家的阿娇。这句话打到她耳朵里就成了刀枪棍棒,她气得一只脚跳了起来:“小?我们买房子的时候你跟老头子有帮衬过一分吗?你闲小,有本事你自己出去住啊。”双方便开始了口战。老顺现在已经不去劝说了,口战到最后都会要变成听过无数次的陈词滥调,一百年前的芝麻粒、西瓜籽、花生米都能被一个不落地翻出来反复翻炒。要是去劝老婆吧,老婆说他是妈宝男,继而拳脚相加、口唇相讥;要是去劝老妈吧,老妈说他忘恩负义,不尽孝道,继而哭天喊地、天打雷劈。
老顺的父亲去世后,老家的房子倒塌,老妈又身体残疾,于是只能将她接上来赡养。但家里的两个女人都争强好胜,好斗嘴皮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每天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嚷嚷。老顺在家里没有发言权,他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在家只能直接摆烂。在每个下班的时间里,回家因此也成为世间最艰难的事情。
手机屏幕亮起,又是阿娇来的电话。老顺迟疑片刻,还是接听了。
“你个懦夫,终于肯接电话啦,啊?我还以为你死到外面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哪里是去聚餐,明明就是躲起来了。你不回来是吧,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女人的声音刺穿手机,盖过汽车行驶的声音,在车子里回荡。
老顺不耐烦地关掉手机,嘴里嘀咕着:“还不如真死了,反正没一个好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被司机听到。
“兄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看你跟我岁数相差不大,要不老哥教你一手?”
老顺不语,他斜对着看向主驾驶,司机半头白发,跟自己的相差无几,眼角的皱纹像是一把草纸被捏成一把后的形状。他对自己冷笑一声,原来自己已经四十多岁的样子了吗,可我明明才三十岁啊。是什么时候,岁月把我宰杀了呢?
“烈马就要猛男驯。”司机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
老顺仍然不语,却浑身燥热起来。他想起恋爱时的阿娇,温柔可爱,小鸟依人,是什么让她从林黛玉变成孙二娘的呢?是什么时候他开始被她踩掉男人的尊严的呢?
老顺脱掉外衣,脑子里全是阿娇年轻时的胴体,近两年来,好像只有在少有的几次缠绵时,她才肯温柔地喊出一声“老公”。
不一会,司机在凤凰寺小区门口停下来。老顺摸爬着下车后,司机还没放弃,探出头大声喊到:“兄弟,记住,烈马还需猛男驯。”随后摇头驶去。老顺靠着一棵银杏站了一会,抬头看着小区对面的凤凰山,山上的寺庙在灯光中若隐若现,如同悬挂在夜空之中的仙境。老顺一跺脚,哼一声,自言自语道:“今天,我做回猛男。”
他摇摇晃晃来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二锅头揣在包里,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凤凰山爬去。他在山顶的寺庙外,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面向东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隐藏在灌木丛中,背着小区,真是个好地方。
他坐下来,喝着酒,思考着自己的一生。工作十多年,没有什么成就,到现在还被房贷压着。被家里人催婚生娃,又要承受婆媳矛盾的余波。三十有几,可是身无分文,一事无成。
他把频频闪亮的手机倒扣在一旁的灌木丛中,在石头上靠躺下来,不争气的眼泪流到嘴里,化成火烧的酒味。身后的寺庙鸦雀无声,佛陀菩萨们想必已经在坐定禅思了吧。
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洒进卧室。阿娇穿着长裙站在床边,一簇温柔的笑容像桃花一样挂在脸上,她俯下身轻声细语问道:“老公,你醒了?”
老顺仍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画面模模糊糊,已经长久不穿裙子的阿娇何时又变回林黛玉了?他掐了一下大腿,袭来的疼痛感传遍全身,如同玻璃碎掉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老顺翻身起床,觉得自己的身躯如此轻盈。
“昨晚上你半醉半醒地回来,教育了我一顿,你那强健的身躯和铿锵有力的声音让你不再懦弱。你对我和妈说:‘我才是家里的一家之主,从此以后,我不允许家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要立下三章家法,不听的家法伺候。’那一刻,我觉得你终于成为家中的柱子。”阿娇激动地说着,模仿着男人高昂的气势。
老顺迷蒙着眼睛,穿上衣服来到客厅,看见老妈已经将早餐摆在桌上,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阿顺,阿娇,早餐准备好了,你们吃了抓紧去上班吧。孙女有我在呢?”
老顺给自己一巴掌,疼痛感随着脑袋再次传遍全身,一切都是真实的,太不可思议了。
这就是自信的力量,反抗的力量吗?我真的是我吗,我是小孙吗?老顺心里怀疑着。
去公司会会老虎再说吧。
老顺神气活现地推开老虎办公室的门时,老虎睁大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老顺,你解决了?”
“不,我来解决你。”话未说完,老顺的拳头像弹弓上弹出的石头,直呼老虎的面门,只听“铛”的一声,老顺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黑暗依旧围攻着自己,冷冽的寒风侵入体内,皲裂般的疼痛感传遍全身。
“铛~”,又一声响起,原来是寺庙的钟声。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声,或许离一百零八声不远了。伴着钟声的,还有僧人们念着经文的声音,深邃而悠远:“......善男子,但诸菩萨及末世众生,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辩真实,彼诸众生闻是法门,信解受持不生惊畏,是则名为随顺觉性......”
老顺头晕脑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如同战场上幸存的最后的士兵。他听着经文,只将“随顺觉性”四个字记在心中。他哼唧一声,嗫嚅道:“又是‘顺’,我倒要看看,我猛男明天到底顺不顺。”
伴着凌晨的钟声和经文声,他晃晃悠悠地,离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