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岁月写在荷花上
文|康娜
每年初夏,都要去很远的地方看万亩荷花。但常常是有空的时候花尚未开,待花开时,自己又恰好忙得晕头转向,若等到下次再去,已是一池的颓枝败叶,余辉残蓬,心里不免遗憾。
十万狂花入梦寐,天下之大,不论八大山人还是张大千、黄永玉,凡我所见,任谁都钟情于荷花,痴荷爱荷者,又何止我一人。
喜将周敦颐的《爱莲说》诵之朗朗:“水陆草木之花, 可爱者甚蕃。 晋陶渊明独爱菊。 自李唐来, 世人甚爱牡丹。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中通外直, 不蔓不枝, 香远益清, 亭亭净植,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反复玩味,竟觉此说即是荷本身,因此“说”更接近荷之灵,亦因荷更觉“说”之余味悠长。
见金农所绘的《荷塘忆旧图》:长廊,栏杆,荷叶清丽,一蓬又一蓬。一人凭栏赏荷,一瓣山光水色,一缕粉蕊燃霞。画面含蓄温暖,空白处,金农题自度曲一首: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 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隐隐约约,闪闪烁烁,画中有景,景中含情,满池荷花,清香四溢,静默无言,如此画意,如此诗情,将情绪推至极点,恍若自己就是那画中之人,赏万亩荷花,与美人同坐。
亦终于得知骚人墨客为何如此钟爱荷花了。山衬着水色,水映着花靥,满池荷香,朵朵娉婷,清香远溢,凌波翠盖,那番从容淡定之态,是最柔软的倔强,最热烈的清凉,最天真的深沉,最简单的复杂,最潦草的明媚,内心千军万马走过,表面也波澜不惊。只是,每人赏荷的角度不同,心境不一,所写、所画之荷也各自生姿。
八大山人的荷花不是春色娇艳、欣欣向荣的鲜花,而是浅水露泥,荷柄修长,是残叶败荷,“溅泪”之墨花,一如他一向的画风,凄凉寂寞,冷意逼人;张大千赞荷花“君子之风,其清穆如”,在居住的庭园内,通常要开辟池塘,遍植荷花,即便在环境稍局促的摩耶精舍,他也用几只大缸养满荷花,所画之荷的素净纯美,高洁清妙;荷痴黄永玉,儿时为了躲避外婆的责骂,常逃到荷塘里,躲在荷花底下,看那些苔、草,那种光的反映、色彩的关系非常丰富,画的主体突出,色彩斑斓,厚重而有力。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荷钿小小半溪香,水凉风搅一池荷”。 “莲花迎我至, 婀娜我自痴。”“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一首首小诗,是荷韵花灵,藏着露水风味,月色清香,字字催人心迷神醉。
记得很多年前,我去洽川看荷,荷叶田田,绵延数十里,满池的浅红深碧,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炎炎夏日里总见清凉,一种按捺不住的清凉,总见孤寂,一种抵挡不住的孤寂。如此景象,怕是最易引发诗情吧,才子佳人赏荷、画荷、写荷,托荷寄情,一生为荷痴迷,相逢如初见,相看两不厌。
佛教说“花开见佛性”,这花也指荷花。因荷乃花中君子,神圣洁净,万花之中,数荷花最大最盛,柔软素净,代表庄严妙法,坐其上花却不坏,被升华为天上之花,有别于人中之花,“人中莲花大不过尺,天上莲华大如九车盖,是可容结跏趺坐。” 于是荷花成为佛教的象征。
忍不住也学人种荷花。买来一口黑底白边的瓷缸,缸底铺一层半尺厚的沤好的塘泥,当然,还得先磨莲子。我把种子圆头的那一端磨破,放水里浸泡,待冒出芽茎,再移植到缸中的塘泥里。约莫一个星期,有荷叶冒出来,再过几日,荷叶长大了,还粉嘟嘟地生出一个花骨朵,再过几日,荷花也开了,不知什么时候,旁边还伸出来一个小小的莲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清香。
但凡华丽鲜艳的东西总是难以入心,我曾见过牡丹的华贵,菊的清傲,但说来也怪,这荷花却真是例外,她既硕大也壮丽,却一样摄了人的心,或许是她华丽的外表下还装着一份天真、一份执拗、一份情怀,才会让人魂牵梦绕。
你看,每一朵荷花,都是从一颗莲子开始,在污泥中挣扎,一寸寸长壮,一尺尺拔高,最后在阳光下惬意舒展。每一片从淤泥里生出的叶,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姿态。一场风雨,荷花静默,转而嫣然。虽身处黑暗,依然是清水芙蓉,保有对世界的热忱与厚爱,那种气象与格局,必是历经苦雨荆棘坎坷而来。
深秋时节,我再去看她。万亩残荷,颓枝败叶,却清风透骨、不堕污泥,残而优美,颓而雅致,荷,生得绮丽、死得肃寂,生与死在这里实现了一次宏大的转场。
人说荷花出污泥而不染,那污泥是什么呢?或许是她的磨刀石,是她的炼钢炉,也是她的养份肥,是她走过的每一个平常无华的光阴。浅淡生骨,静心为水,入泥三分不染尘,出水三分不媚世,剩下四分,于风中肃立,得失从容。
手中的荷叶茶,味淡苦、气清香,有着千帆过尽的沧桑与从容,忽然觉得,荷花的岁月里,每一个过往都是成就,我们嗅荷香,赏荷花,品莲子,也把生活化成了蜜、写成了诗、酿成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