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一夜清明
这个世界的嘈杂似乎没有装配暂停键。就算下定决心什么都不去想,也会有千万个念头上下浮动。这些念头明明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在每一次呼吸的震颤中反复冒头。里面有广场舞动次打次的热闹,有限购和房价飙升背后梦想破碎的凄凉,有朋友圈里假模假式的美好,以及在嘈杂略微安静下来时的空虚和恐慌。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好像被一张大网兜住,从早晨一睁眼到堕入梦乡,这些念头都在一点点深入皮肤、潜入肉体,直到我们像一只挣扎在捕鸟网中的乌鸦,羽毛四散、垂下头来迎接死亡。编织这张大网的人是城市的缔造者和维护者,把荒原刀耕火种、垒起水泥钢筋,把猛兽和洪水拦在城市之外。然后城市包围自然、吞噬自然,直到自然变成水泥中一块四四方方的花坛,春夏秋冬开着意料之中的花,落着园林部门计划好的叶子。
而我们如今连死亡都无法逃脱城市的包围,死去的身体无法再在泥土里舒展,而是烧成最经济实惠的灰烬,在一个塑料盒中安眠、放在水泥搭起的架子上。我们缔造和维护的城市不会允许宝贵的土地用来祭奠我们,因为每一寸土地都有需要完成的GDP,都是某人深夜梦回的投资回报。
被城市包围的清明时节自带一种讽刺。踏青的终于从城市的网中暂时探出头来,抢得一口还算清新的空气;而祭扫的则是对死人的不无羡慕,归乡归乡,他年祭侬知是谁。
所以我们种花,在水泥上垫上土,仿佛一年一度的迎灶神,只不过不再有灶,迎接的是空调房里的皮肤感觉不到的季节。终于可以在空气还算清明的时候打开窗,用向自然借来的花迎来一只飞高的蜜蜂。如果运气更好一点,也许会有一对在城市里找不到树的斑鸠,在空花盆里产下蓝色的卵,孵出一窝毛茸茸的雏鸟。
看着这些的时候人会感到自然的富有和城市的贫穷。看着CBD的高楼就可以想见切尔诺贝利的样子,想起城市的运转需要多少人的累积。一旦人不再能维系,就连城市本身就会变成虚无缥缈的泡影。而我们又花去了多少生命的时间在这样的泡影之上呢?股市、楼市、债务和贷款,无不是建立于脆弱的念头之上,因而一旦对资产的信仰崩溃,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被城市包围的人需要向自然借来这些,才能借得一刻、暂时逃离城市,而又不误掉明天的会议。身体已然被城市驯化,身家性命也都寄希望于房价的继续上涨和社保的继续维持,城市的人注定无法推翻城市,最多,是像普罗米修斯引来圣火一般,向自然借一枝花,高高地捧着,兴高采烈地给土、给水、给肥,祈祷风调雨顺,切叶蜂不要来,向自然按揭一个有花开的季节。
而连花盆和土都没有的人就翻翻书吧,也许能告诉你上班的路上可以往哪里去发现自然的影子:行道树上叫声像哨子一样的乌鸫,咕咕叫的傻大胆斑鸠,住在灌木丛里的树麻雀,人工湖上急速擦过水面的普通翠鸟,总是成双成对的白头鹎;不开花的时候嫌它枝条乱伸的玉兰,春天来了才惊艳于枯枝上托着的大朵花朵,让人对每个灰头土脸的枝条都心生敬畏,不知道在什么时节就会突然爆发成一墙美景。
城市的大网不容挣脱,不容挣扎,他人创造的浪潮一次次兜头而来,你我只能踮起脚尖在每次大浪里侥幸逃生。当夜幕落下、疲惫袭来,头脑却还异常清明的时候,再小的一片自然的残照,都是一种安慰。在没有神庇护的城市,愿你能借到一夜清明,愿你梦里有雨水、树叶和风声。这也就是我们读自然,写自然最赤裸的目的。
(书是《大自然解剖书》,一套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