鸹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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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趁着还没有开学,我搭同学的车回家看望父母。为了再次感受儿时奔跑于天广地宽的原野间、所收获到的自由和欢畅,我选择在半路下车,沿长长的田埂抄小路回村子。
刚过立秋,两岸的庄稼地里依旧生机盎然,野草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力量,将小径深深浅浅地掩埋在身形之下。
将近中午,在高杆庄稼围合遮敝的草径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除了断断续续的鸟叫虫鸣,便是我蹚草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下意识的惶恐,使我加快了步子。但这并不影响与小伙伴们在田间地头抓蝗虫蟋蟀找鸟蛋的片段,像电影般一幕幕回放,我沉浸其中。
“吱——”猝然一声蝉鸣,我心头一紧,迅速抬起头来,看见一只知了冲出草丛,迅速向远处飞去。
同时,在我的左前方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新坟。它孤零零地座落在田埂与路中间,尽管有簇新的花圈围护着,仍然难掩它隐隐的落寞。
我心头一阵扑扑狂跳,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使我加快了步伐。等走到与它平齐时,终是没能忍住好奇心,回头瞧了一眼,想通过墓碑看看坟主人是哪位我曾经熟识的乡邻。也许我们不会有丝毫血缘的牵扯,但生于斯长于斯,我总觉得在感情上与他们有一种隐形的牵连,也许是同村情谊的亲近感吧。然而我没看到碑和文,自然无法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2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门口急切地张望。和母亲闲聊了一阵儿,我们就开始一起准备午饭,我突然想起堆在路边的孤坟,就问母亲:“自留地那儿的新坟是谁的,埋在路边,怪吓人的!”
“自留地?”母亲正择着菜,她思索片刻,恍然答道,“是你鸹爷的。”
“是他的呀?”我有点儿惊讶。
人的生命就像一道光,明与灭对于生命本身来说都是大事件,对于周遭熟悉的人来说亦然。虽然说祸福生死是生命的常态,但是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还是有些突然了,因为我对鸹节的印象还停留在今年春天的某个中午。
记得那天车刚一进村,老公就把车速压了下来,慢到几乎要停止了。
“怎么了。”我从手机屏上抬起头时,一阵狗叫的嘈杂声随之传入我的耳朵。
老公朝我努了努嘴,在他所示的方向,我看到一位拄拐的老人正试探着路面、慢腾腾地横穿村路,几只大小不等的杂毛狗忽远忽近地朝他吠叫,也许觉出这位老人的行为不同寻常,它们想驱赶他攻击他,但又忌惮他手头长长的拐杖,于是就这么冲一下退一下地,随时准备发起围攻。
“夯你龟孙们哩。”老人突然怒骂一声。
“鸹爷?”我应声辩认出他来,赶紧下了车,弯腰捡起脚下的石块朝狗扔了出去。
几只狗见我再次弯下腰作捡石状,不甘地叫着散去了。我扶着鸹爷,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的瘦削单薄的力量,一阵风来,衣衫飘摇,那空荡荡的感觉让人心酸,是一种无可奈何人老去的哀伤。我望着他沧桑又茫然的脸,轻声问:“鸹爷,你这会想去哪儿?我送你。”
一抹笑从他耷拉的嘴角浮起,转而僵在那密密的皱纹里,他侧耳倾听我说话,少顷,迟疑着问我,“我咋听不出来哩,你……是不是秀儿?”
“是我……”我小声地答应,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有那么一闪念的疑惑,这还是那个身材魁梧,经常铁青着一张脸,拎着随手捡来的棉花枝苞谷杆儿之类,步履紧促气势汹汹地追着骂着将我们赶到四散溃逃的人吗……
“半月前不在的,听说是自己睡过去的……”母亲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但她只说了一半,就轻轻叹了口气转而说,“不管怎么说,也算没有受大罪。”
母亲大约是想说,一个人住在老房子的小屋里,就是临死前有挣扎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好歹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我上次扶他回家时看到的情景是,老宅的主屋早己塌垮,他住的是紧挨厨房的柴屋,鸹奶和鸹叔会送米面蔬菜和柴火过来,至于吃不吃怎么吃,全赖鸹爷自己决定,我脑海中浮现出他颤颤巍巍自己摸索着做饭的情景来。
“他怎么没有进他们家坟园儿?”我很奇怪,照农村的习俗不应该是这样的。
“还不是因为他年轻时做的那件事儿吗?”
3
所谓的那件事儿我听说过,那时候的鸹爷还年富力强,他带着十岁的儿子和两个双胞胎侄子,赶着暴雨后河水褪去的时机,去河边的坑坑洼洼里摸滞留的鱼。在那个年代,这显然是改善生活的好机会,村子里谁不愿意去捞一把?
鸹爷的弟弟是读过一些书的,确实也算得上识文断字的人了,在村邻的红白喜事书信往来中都少不得他,因此颇得村人几份敬重,也正是这份敬重,培养出了他的文人架式。因此类似于下田弄地捞鱼捉虾等自毁斯文的事儿,他是干不来的。
鸹爷一行四人抓了不少鱼,很是开心。回家的路上,鸹爷看到村东王寡妇瘦得麻杆似的一儿一女也在稀泥汤里摸鱼,那会儿两个孩子虽然弄得满身满脸的泥,篮子里也只是几尾两三寸长的小鱼苗,鸹爷心下不忍,就想从自家袋子里分些给他们,可是侄子们不依。无奈,他只好交代子侄们先回家,自己再次挽起裤脚下了泥塘,最终鱼呀泥鳅啊抓了不少,喜得寡妇家的两个孩子嘴都合不拢。
天快黑时,水库又放了一次水。这是他走到半路听到的消息。
他进家门那会儿,鸹奶正把桶里的鱼倒进一只盛满水的大木盆里,可是不见几个孩子的小身影。他一问,才知道孩子们将鱼送回家后转头又去了河边……
他二话不说,飞奔出门,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几个孩子最终也没能回来。据说鸹奶因此得了失心疯,几年后才慢慢缓过来,这才又生下现在的鸹叔(按照乡里面的习惯,老子是老鸹,儿子当然是鸹儿子)。鸹奶把小鸹叔保护得很好,几乎不让鸹爷碰的那种;至于鸹爷的弟弟一家,则与他彻底决裂……
“这不相当于从家族除名了吗?”也许人死万事皆空,但传统文化讲究的家族团结,早在我们的意识里扎了根儿。所以这事儿在活人的伦理常识和惯有的思维里,是做得够绝的!
“可不是嘛!”母亲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实际出那事(子侄失踪),对你鸹爷打击也大呀,一个多月头发全白了,本来爱说笑的一个人,从那儿开始跟半疯儿一样,有时候像个哑巴,有时候张口就骂人……”
4
这我当然知道。我印象中,他整天黑着一张脸,用大人的话说,就像谁欠了他800斤黑豆钱似的。全村的许多孩子都挨过他的骂,特别是我们几个调皮的,挨骂最多,他就像骂狗一样恶狠狠地骂我们——“夯死你龟孙们!”“再敢来,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们!”“混蛋们,找死哩,是不是?”那白头黑脸和粗鲁的谩骂简直就是我们童年的噩梦。
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还在绕着那座孤零零的新坟上打转。我知道,进祖坟的事,以鸹奶的泼辣和以此赢得的敬畏,他如果想让老头子进祖坟,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那个传言吗?
那年大旱,一对讨荒的母女来到村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乡亲们,能提供的帮助也是十分有限。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最先摧毁的是老人的身体,老人在村头废弃的草庵一病不起。眼看母亲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女儿无奈放出话来,谁能救母亲一命自己就嫁给他做妻子。尽管这样,也没几个人敢应承--那可是两张嘴呀!
倒是村中一个有点儿家底儿的光棍对这事挺上心,但知情的人却为母女俩捏了一把汗,都知道那家伙脾气暴躁,两盅酒下肚说打人就打人。他声称前老婆跟人跑了,有一部分人觉得是他老婆受不了才跑掉的,但有一部分人表示怀疑,谁知道他重拳之下会不会有个闪失呢?
总之,眼看这笔交易将成的时侯,鸹爷出面了。他先和老婆商量,鸹奶声泪俱下地谴责他没有良心(也许是指责任心),总之连着两天彻夜地哭骂。他忍着受着不说话。就在鸹奶以为他屈服的时候,他竟然偷偷装了家里不少口粮,连夜将母女俩送走了。
鸹爷是十多天后才回的村,这让人挺意外的。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都还以为他和那个逃荒的女人私奔了。有人劝悲痛的鸹奶改嫁,甚至连媒婆都上门了,鸹奶为了儿子,拒绝了,但心里那个恨呐,是扎了根的。
这也许就是后来鸹奶再无生养儿女的原因。鸹爷也许是理亏吧?任劳任怨像头勤劳的黄牛一样多数时侯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只有在鸹奶说起那个逃荒女人,咬牙切齿地骂“野女人”时,鸹爷才会冷起脸,狠剜鸹奶两眼,仿佛在说:“过分了啊!”鸹奶似乎知道鸹爷的边界在那儿,总能适时收声——鸹爷还是小伙子时,和人打架那阵仗她是见过的,还有真吵起来那张嘴也是够损的。
5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他的“鸹”名何来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跟我讲过鸹爷“鸹名”的来历。
鸹爷的父亲是孤儿,因为家里没人指掌,想讨个媳妇儿也不容易。后来,他做起了串村的货郎,有一次出门领了一位半痴半傻的媳妇儿回来,接下来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鸹爷是老大,在他父亲跑生意的日子里,他帮着母亲照顾弟弟和妹妹。
有人说小孩子的肚里长着馋虫,会闹肚子疼。鸹爷八岁那年,四岁的妹妹不知道被谁家引动了馋虫,回家就满地打滚儿哭闹着要吃肉。
鸹爷被闹得没办法,就盯上了院子外大槐树上一窝出壳不久的没毛老鸹。趁着老鸹夫妇出去觅食,他像猫一样弓身爬上了树,谁知手刚碰到鸟窝,就被一只归巢的老鸹发现了。护子心切的老鸹,毫不客气地向他发起了进攻。
尽管鸹爷急紧逃避,头上还是被啄了几个洞--好像挖了坑没埋种子一样,当其他禾苗都旺盛拔高时,那几处是留白的。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和鸹爷顶上那几处不长毛发的疤一样,老鸹的名头从此就落到了他头上,响亮和知名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本名——方万三。
在豫西这块儿,鸹是乌鸦的俗称,老鸹叫不好听是一方面,“老鸹叫没好事儿”的俗语也确实让人生畏,进而有些生厌。鸹爷也讨厌这个绰号,但他堵得了一人的口,却管不了众人的舌。后来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过分,他就装作没听见。
偏偏有些不嫌事儿大的人好借题发挥。年轻气盛的鸹爷为此没少与人干仗骂架,久而久之,他练得出手能打张嘴能骂的好功夫,同时因为嘴损能骂,似乎更加印证了他与“鸹”的缘份和属性。而那些嘴巴贱兮兮的人因为怕了他的猛拳和鸹嘴,也只敢背后偷偷编排一番、发泄一下怨愤和透顶的无聊而已。
倒是鸹奶,心里总藏着过不去的坎儿,我亲耳听过已经七老八十的她,当着人不止一次地骂鸹爷“不要脸的”“下三烂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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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三点钟,我接到学校电话,说是五点钟有一场研讨会,所有老师都得参加。
路过村口的人堆时,碰巧听见人们在八卦鸹爷年轻那会儿的事儿,我随口问道:“真的吗?”
那人好像也吃不准,先是摇头,随后又补了一句:“谁知道呢!我前几天上地干活,有俩五、十岁的人在坟上磕头,那个男的一边点纸嘴里一边念叨‘干爹呀,我代我妈给您老人家磕头啦!这些年呀,我妈一直想来看您,但她怕人家说闲话寒碜了你呀……后来,她听说你不在了,那个哭哇……’我看他抹完眼睛,又接着念‘对着你们这个方向猛磕头哇……自己腿脚也不灵便了,就让我们兄妹俩赶紧来了’……”
说到这里,他警惕地朝不远处的大树下望了望,荫凉儿里,鸹奶正窝在椅子里打盹儿。
……
最近的乡村巴士站,位于河边的树荫下。在蝉鸣的喧嚣中我坐在石凳上,焦急地等车到来。忽然,一阵孩子的说笑声传进我的耳朵。
我抬眼就看到两三个光着上身的少年在偏下一点儿的河湾里嬉戏。一个假期里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在发放防溺水的通知,为的是警示大家防患于未然--关于儿童溺水的事例层出不穷,每每看到家长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的景象,都让人感到痛心不己。
然而,这些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小朋友,大人不在,你们这样玩很危险的,赶紧回家去。”我站起身来大声喊。
几个孩子回过头来,看了看比他们高不了多少的我,直接选择了无视,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咳,你们……”我有些生气了。
“夯死你龟孙们哩!”一声怒喝炸响,我这才发现发小骑着电驴立在我不远处的路边。
几个孩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怔住了。
“你才龟孙子呢。”一个胆大的孩子不满地骂了回来,接着又悻悻地补了一句,“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发小一听,将电车一支,骂着“看我咋收拾你们这些王八蛋们,”顺手从道边树上扯下一根枝条,朝河边冲过去。
几个孩子一看不妙,仓皇爬上岸,抓起衣服鞋子飞快地往远处逃去,发小跟跑几步后站定,声色俱厉地骂道:“再让老子看到你们几个(来河里),见一次,我打一次。”
几个小身影跑到很远了,才站下来穿衣服和鞋子。
发小也看到了我,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笑着说:“跟咱们小时候一个样儿。”
“是啊!”想起我们几个经常一起下河捉鱼摸虾,然后被在地里干活的鸹爷看见,他立马提着棍子追骂的情形,我惭愧地笑了,并感慨道,“你刚才那个劲儿,和鸹爷可真像啊!”
“啊?”发小怔了怔,旋即会意地笑了,“可不!都在脑子里扎根了。”
“夯你龟孙哩。”稚嫩的合骂声从远处传来。
我们循声望去,几个孩子正往村子方向撒丫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