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记
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三毛
01
她叫“小安”,我的大学同学。
在人际交往方面,我最不能主动,尤其对女生,向来敬而远之。如果不主动跟我说话,我可以十年不与之言语,与她们而言,自然更不必搭理我。于是,虽为同窗,大多却只如雁渡寒潭,无谓深交。
小安,算是大学里第一个跟我走的比较近的女孩。
小安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好,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曾相识。
我说,我完全忘了第一次见你的情形。
事实就是如此,我这个人有些脸盲,每次在食堂遇到女孩子打招呼,都会觉得她们认错了人,因为换身衣服、改个发型,在我看来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02
她是小圆脸,微胖,却很可爱,典型的邻家小妹型。我至今也没有想起来两个人是怎么开始走的很亲近的。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似曾相识”,所以根本不需要隆重的介绍,也没有一个过渡性的“慢热”阶段,就这样,突然熟络起来。
在一般人看来,我就是一个闷葫芦,不喜言谈。不会打篮球,也不爱玩游戏,但是却对周易、外星人、荒野求生等乱七八糟事情特别感兴趣。夏虫不可以语冰,特别是女生,天生缺乏一点探索精神,更加难以理解。
但是对小安来说,这一切如此“有趣”。
她总能在电话里跟我一扯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就是有说不尽的家长里短。等到我实在要去做其他事情了,她便不屑地说:切,要不是因为打校园号不要钱,我才不会稀罕你。
03
也有的时候,事情本来很严肃,但只要一跟我打电话,气氛一下子就会改变——
大学在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城市,一条主马路横贯南北。一个小小的商业城,东西不多,小偷不少。
一次,小安让我陪她去逛街,我说:才不要,你们女孩子逛街肯定很婆妈。
“哼,活该你单身。”
“你们要去就留神一点,那边小偷多啊。”怕她不在意,我又特意叮咛了几句。
她大大咧咧:放心好了,能偷姐东西的人还没出生呢。
结果,我正看着书,手机响了,显示的是跟她同去的另一女孩子来电。刚接通,那边急的不得了:“你个乌鸦嘴,我手机丢了!”
我说:你别急,现在什么情况?
她快要哭出来:刚刚还在包里,一转身就没了,现在已经打不通了,怎么办啊?我的银行卡什么的绑定的都是这个手机号!
我说,报警是没什么用了,你赶紧挂失吧。
“那你去营业厅给我挂失嘛。”听语气,已经开始接受手机被偷的事实了。
我合上书,说,你直接打电话给客服,用服务密码挂失就好啦。
“那也你给我挂失,谁让你不来陪我们逛街,不然肯定不会丢。我的服务密码xxxx,你赶紧帮我挂啊,不然我饶不了你,哈哈。”
前一分钟还要哭了似的,这会又开心的像个孩子,也是拿她没办法。
回来的时候,还不忘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说是犒劳我帮她避免了后来可能出现的经济损失。
04
她喜欢听我的故事,特别是每次跟我说到一件事,我都能举一反三,告诉她某某书里有写这些东西。
她会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你到底什么时候看了这么多书?
我说,小时候,在坟场看的。
小安便更加不依不饶,拉着我的衣袖:今天不给我原原本本说出来,哪都别想去。
好吧好吧……
我小时候因为一场病,高烧40度,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医生实在没办法了,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各种抗生素、退烧药都混在一起,配置了超过常量好几十倍的“超级退烧药”。一针下去,我活过来了。可后遗症是,白净的皮肤上冒出了各种小斑点。
稍微懂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抑郁症,每天放学回家别的小孩都是各种成群结队的玩耍,我就抱着一叠厚厚的书,跑到后山的坟场,靠着墓碑一遍遍看书里的故事,直到天黑了才肯回家。
再后来,慢慢接受了外貌上的事实,却发现肚子里积累了很多的知识。
小安听着,突然哭了起来。
我说,哭屁啊,我自己都不在意了,你哭什么?
她说,不是不是,你长什么样我完全不在乎,只是听到你说“抑郁症”,我好难过。又问我:你说得了抑郁症的人会不会死?
“神经病~”
“你告诉我啊,你看了那么多书,肯定知道……”、“喂!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05
冬天来了,天气渐渐转寒。一天我在图书馆看书,小安发条消息给我:回来的时候经过宿舍楼下记得告诉我,有东西送给你。
我便赶紧丢下书,一路小跑过去,哆哆嗦嗦地说,快下来吧,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她下来,递给我一个用朔料袋包着的东西。我一打开,是条围巾。翠绿色、细毛线,中间是一些精致又文雅的小花纹,两端各有一段小穗,比超市卖的要漂亮太多。
“你做的?”我可从来没有幻想,她还有这种手艺。
“你快生日了,送给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除去小月送的苹果、书什么的,这应该算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比较正式的礼物吧。
“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要回送你什么?”
“送你个头啦,等我明年生日再说吧。”
06
我一直觉得,天使与恶魔,是同时存在这个世间的。当你孤独、无助、需要一丝温暖时,天使会悄然出现,伴你走上一程;当你觉得幸福、满足、享受静好时光,恶魔又不定在哪个角落里露出诡谲的双眼。
一天夜里,凌晨一两点,我睡得正香,突然手机响了:你出来陪我聊天好吗?
现在?拜托,宿舍大楼早就锁了,大小姐你晚上不用睡觉的吗?
“钻出来啊,你们楼下栏杆有洞。”“那你呢?”“女生宿舍也有啊。”
还好,大学的时候我比较瘦。
两个人在学校湖边台阶上坐着,我说,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拾起一个小石子丢到湖里,“嘟—”水面泛起的小涟漪迎着月光显得格外清澈。
许久,她说:你有没有觉得活着很累?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显得异常疲惫,但是语气却很平静。
我说,你怎么了?这可不像平时大大咧咧的你啊。她笑了笑,没事,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
小安是那种对自己期待很高的,所以学习起来也是很拼命。说实话,在她面前我就是一个学渣,我喜欢骑行、宿营,平时去图书馆看的也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书籍,专业课是我最不感兴趣的。小安则不同,把目光都倾注在教科书上,拼了命的学英语、学专业,一心想着以后要考研。
那天晚上其实没有聊太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保持沉默、低着头,用手捡了个石头在地上胡乱的画着。我也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她最近学习压力比较大,过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07
但是,后来的情形似乎有点失控,她有时候可以沉默一天不说话,有时候又暴躁的不行,恨不得成为全世界的焦点。再后来莫名其妙的动怒、发火,跟身边的女孩子吵架,甚至是班级篮球赛输了会直接躺在球场撒泼。
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就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家只能渐渐疏远她。
包括我。
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伤害了很多人,但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感觉我快疯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们都很好,尤其是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但是我真的觉得好苦闷,其实从去年开始,我就觉得心里住着一个魔鬼,一直在折磨我。”
我诧异,那你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告诉我。
电话里她突然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感觉真的好烦好烦!认识你之后有一段时间是好的,但是现在又开始了。
我再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不肯多说。半个月后,被学校勒令回家静养。
08
暑假的时候,她告诉我,诊断是双向情感障碍,有时候会像抑郁症一样沉默寡言,有时候又会像打了兴奋剂般躁动不安。
“你知道吗?医生给我开治疗精神病的药,我没有病!”她又开始躁动起来,说了很多自己的烦恼。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管有没有效,医生开了,你就先吃。
她不听,不停的重复自己没病,说一定要早点回学校,要继续学习。
暑假过后,小安真的又回来了,性情比之前稍微安稳了一些,但是感觉成天郁郁寡欢,不喜言语,表现的更加像是抑郁症。
我的性格仍旧那样:你愿意来,再大的风雨我都可以去接你;你不来,近在咫尺我都可以不管你。我就是一个这样的混蛋。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9月23号,我的一个朋友从长沙过来,要我陪她去凤凰,我便翘了课,欣然而往。晚上下榻酒店时,接到一个电话,问小安有没有和我在一起。我诧异,才知道原来在我离校后不久,她就失踪了。
09
第二天我赶紧从凤凰赶回来,去门卫室查看了监控,小安出走时穿着绿色上衣、白色裤子,独自从学校小门出去的。因为一夜未归,出门时又没有带手机、钱包,于是学校报了案。
我们也赶紧忙着打寻人启事,满大街的去粘贴。再过两天,小安的父母来了,一起到处寻找,但是依旧音讯全无,过了几天便又回去等消息了。
十天后,小安父母请了个所谓的阴阳师“开天眼”,那人说:你们可以去学校领尸体了。
下午,我们接到警察通知,去辨认随身物品。在显示屏上,看到一双鞋放在河边。在打捞的尸体身上找到一把钥匙,小安室友拿去尝试开她的抽屉。一扭,开了。
小安的尸体被暂时安放在了殡仪馆。晚上,我们几个男生跟随大巴一起,顺着盘旋公路和两旁的青松,来到殡仪馆,她的灵柩就放在一间小屋中间。
那一晚,我没有合眼。
小安送我的围巾还裹在脖子上,我答应要给你的礼物却还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