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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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赠图天阴。早上八点多,飞机缓缓降落。我在3号出口静静地等待,见不少衣着华丽的人或背包或拉行李箱出来,视野里忽闪出一五十余岁略微肥胖的男子。他穿着与炎炎夏日季节不搭配的厚衣服,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大的超市购物袋。我眼睛瞬间泛红,忙走上前接着,将他的塑料袋拿在自己手中,轻轻喊一声“阿爸”。
他漠然地向我点点头,并没有回话,看着我后面的大壮,反而笑着道,“大壮来了。”大壮笑着点头,也喊了声阿爸。我悄悄翻开阿爸的白色塑料袋,一件蓝色的上衣,一条短裤衩,一个桶装方便面,一个袋装方便面,一个充电器。怎么就只带这些东西,还有你带什么方便面,飞机上有吃的啊,我本想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但说着说着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坐在副驾上的阿爸,尴尬地笑着,没有回头,无奈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这些东西就够了啊,我们男人出门都是这么简单。大壮帮着回答。你好好开车吧。车速稳定在一百一十码的样子,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往后飞驰,我不想和大壮发生口角。他总是有很多歪理等着你。
“一诺、一诚,就他奶奶看着可行啊。”阿爸回头,看向后座问我。
“没事,一诚开学都幼儿园了,他暑期兴趣班比较多,他和他姐姐一诺好得很。我们临走时和他们说了,要去陪姥爷回老家办点事。”
车里又安静起来。大壮打破沉默,和阿爸聊起他一路上的见闻。阿爸说安徽这边很热,不像大连,那里的气温真适合居住,我一下飞机,就感觉空气都热,地面也热,哪哪都热。
听阿爸抱怨,我忍不住怼道,“所以,你不准备要安徽这个家了吗?”
“没有,没有。大连只是我们老卢家的第二故乡,这里永远是我们的老家。我们一家人分在三个城市,但老家就是老家。”阿爸笑着,急忙解释。
我不想拆穿他,前几年他和阿妈计划买墓地,说是投资,但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在我和哥哥的强烈反对下才作罢。我们能理解他们两口子在那里已生活二十多年,计划在那里养老的心情,毕竟我的小学、初中也是在大连读书的,我对那里的感情不比父母差多少。我只是不能理解阿爸对老家的淡漠,祭祖的事情,在我哥十五岁的时候就全权委托他参加,自己在大连躲清闲。爷爷走后,他更是再也不愿意回老家。
三个多小时的高速公路。老家的公路指示牌映入眼帘,阿爸坐直了身子,东张西望起来。这是勘探镇,年轻的时候,你爷爷编织草席,我们背着到附近的县城卖,会经过这里,阿爸兴奋地说。走着吗,那得多远,大壮语气有些惊讶。这才多远啊,四五十公里的样子,你爷爷年轻时拉着车子要到隔壁市拉红薯秧子,当时的政策不允许,所以你爷爷一个人就夜里去夜里回,黑灯瞎火的,来回一百多公里呢,阿爸感慨道。
我喜欢听老一辈的故事,觉得他们是真的很能吃苦。听到那些故事,会让我加倍珍惜现在拥有的幸福,也让我有勇气面对困难。
是不是不认得路了?见阿爸东张西望,我问道。阿爸叹口气,不认得了,这是我们的县城吗?等快到卢家庄的时候,他才有些熟悉。这里是卢集中学?怎么学校都没有了?我以前在这里读书,你哥哥在这里也读过几年书。现在学校都不存在了啊。
乡下人口少,学校都合并了,卢集中学(含小学)合并到韩桥镇学校了。我回答。
当年以两分之差,阿爸没有考上师专,这是他心里的隐痛。他是卢集中学的尖子生,老师们劝他复读,为了照顾家庭,他最终选择了外出务工,先是在东北黑龙江挖煤,后辗转到大连卖鱼,慢慢地在那里扎下了根。
卢家庄的变化也比较大,各种各样的楼房林立。世纪之初,阿爸阿妈在卢家庄盖了第一栋三层小洋楼,占地面积二百三十平米。他们对我说,我们一栋楼,你哥哥结婚了住一栋楼,到时你回家了也有地方住。我家是全村第一家盖楼的,这件事引起了轰动,都说老卢家发了财,不少人到我家说媒,“万疆,你儿子也不小了。可以提前定个亲。”那年哥哥还在小学。
村里内部的主干路也已经是水泥路。不少人看到车子,都盯着。要不要下车,我问。走吧,很多人我都不认识,阿爸说。
小久,即我五爷爷家的大儿子。我爷爷排行老二,兄弟六人,大爷爷被抓壮丁逃到了南海的那座岛上,便失了音信。小久看到红色的轿车进村,便跟到了我家。他头发已经花白,等在车门口。我爸赶紧下车,笑着打招呼,“俺哥。”
中午到我家吃饭吧?小久。
“不用了。测量好了,我就带阿爸回去了。”我帮阿爸回答。小久脸色有些难看。
“俺哥,不用了。大壮在县城也有家。忙完了正事,我得去拜访大壮的爷爷奶奶。那边做好饭了。”阿爸笑道。
“你说你安排山海或秋颖回老家测量就是了。你还自己跑回来一趟?多此一举!那我们现在就测量。”
小久的老房子和我家的院子南侧接壤。他准备拆了老房子,修建楼房。因接壤处我们家未修建自己的院墙,以他家屋后墙作为我们南侧墙,所以他拆迁涉及我们南面没了遮挡,还有楼房的地基到底在哪里合适。
“你五婶生前说,我们房屋后面两米都为我们的宅基地。所以你东西侧的院墙还占了我家的宅基地。”小久看着阿爸。
“哦”阿爸的脸色阴沉,“俺哥,我家有宅基地账本,上面有当年大队的签字。上面五个老头子的签字也有。我们对着账本看就是了。”
“账本?”小久一脸惊讶。之前他说他的账本丢失了,问过我,我哪懂这些就说我家也没有账本。谁知道我亲二伯却保存的有,前几天在南通的他将账本快递给了我,千叮咛万嘱咐,“秋颖,账本一定要保存好。这是你爷爷他们当年辛苦挣来的,也是解决后世子孙麻烦的东西。”
“对。账本。”阿爸接过我递给他的账本,交给了小久。小久有些不敢相信,翻看了几页,抬头看我。“这是复印件,上面有笔迹。还有五爷爷的手印。”
村里已经有不少人来到了我家。年轻的一辈,阿爸都不认得,我给他介绍。沉默许久,小久只得承认账本。账本上显示小久所住的瓦房后面三十公分是他家的宅基地,并不是五奶奶说的两米。这差距很大。
原来我家的院子确实有对方的宅基地面积啊。这不由得让我少了些底气。小久一个月前通知我家,他要修建楼房,说我们院子占了他宅基地。我第一反应是,我们家向来与世无争,怎么会侵占别人的宅基地呢。阿妈气得不行,原本我们在北洼地的土地被小久私占了。因那片是大池塘的填充,所以并没有真正的名分,相邻土地的主人,就各自占了一块。阿妈当年也费了好大的劲,现如今被小久占领了。我们家其他的土地,也委托给小久耕种,十多年来,他没给我们任何东西,此刻又说我们的院子还有他的宅基地,就有些生气,强令阿爸回家测量宅基地。
仅仅二十分钟测量便结束,一切都如账本所记载。阿爸笑着说,“正好。你家屋后面的三十公分是滴水地。”
滴水地?我没听过这个名词。现在才知道,房子是不能完全按照自己宅基地修建的,你得预留滴水地,也就说你的房子修建了,上面的屋檐滴水,它不能落到别人的宅基地里。卢家庄的滴水地默认规则是三十公分到五十公分。五爷爷当初修建的瓦房,也是按照这个规则修建的。
这个结果是小久没有预料到的。他看着账本,又看着量后的土地,再看看我爸生气道:“不能完全按照这个账本。难道你是在说你五婶生前骗我吗?每个宅基地都有地界,我们找找地界在哪?”
“账本都不管用,还有什么管用?我爷爷生前还说你们这瓦房占了我家一米地呢。大伯你说这些话有意义吗?谁能找他们对峙?”我没好气道。
“你一个小闺女子,说话咋这么难听?”小久瞪着我。
“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阿爸训斥我。“行,俺哥,那咱们找地界子。”
中午的太阳异常烤人。阿爸被晒得够呛。大壮也过去帮忙。三个人用铁锹在测量好的周围深挖,希望能找到地界。为防止小久再次耍赖,我用手机录视频。挖着挖着,忽然见到已有些灰色的白石头。“地界?”我兴奋地喊了起来。阿爸与大壮赶忙继续深挖。
“俺哥,你看。在测量好的地方下面,果然有地界。”阿爸对着旁边的小久道。
今年的台风来了一个又一个,降雨很多。在间隔的晴朗天气里,我开车返回卢家庄。路上,阿妈还在叙述她的委屈,小久没按照约定留滴水地,这家人太欺负人了,秋颖,你回去看看。车里播放着我喜爱的音乐,我的心情随着音乐忽高忽低。
小时候,我和哥哥是留守儿童。别的门户的小孩欺负我们的时候,小久大爷还会维护我们。我一直认为他是值得尊敬的一位长辈。我觉得阿妈多少有点强人所难,对方要盖房子盖就是了,怎么会不讲究规矩呢。现在看来,阿妈是对的。人好人坏,需要在涉及利益的时候才能见真章。
“你回来干什么?”小久问。
“我也是卢家庄的,我怎么不能回来?”我在工地检查滴水地,发现他只留了十公分,根本不是上次答应的三十公分。我家东西侧的墙头,像断了的牙齿,狗啊,猫啊,都能在我家乱逛。一片荒凉之象。
“大伯,你滴水地怎么只留了十公分。村里哪家哪户都留了五十公分。我爸好说话。他同意你们留三十公分,可你们怎么只留十公分?”我询问道。
小久一边帮着工人干活,一边有点不想搭理我。在我又喊一声“大伯”他才扭头看我,“你小闺女子懂什么?我房子是楼房,又不是以前的瓦房,没有上面的瓦占下面的地。十公分,足够了啊。”
我不太懂这个,打电话给阿爸、阿妈。“现在谁家不是盖楼房,滴雨地最低三十公分是村里不成文的规定。”阿妈说。得到了确切信息,我将这个意思传达给小久。
“都是一些老规矩了。这样吧,以后我屋子上的雨水落到你家,我给擦干净。”小久一副混子模样回答。
他是长辈,我也不想给他计较什么。“大伯,你这样说的话。我们院南墙回来也要建了,就不挨着你家后墙了。到时我们也只留十公分滴水地了。”
“随便你。你要建造,就建造。”
暑假前往大连看望阿爸、阿妈。大连海水的温度在22度左右,刚下水时是需要适应的,大壮带着儿子女儿在海边嬉戏。望着潮来潮去,我心情有些烦躁,阿爸阿妈已经争吵了许久,在我到了大连才知道。阿爸不计较十公分还是三十公分。阿妈觉得这人没有基本的诚信,约定好的东西说反悔就反悔,他们这是欺负我们一家人常年不在老家,侵占我们的开垦地——北洼地,免费种植我们土地十多年,政府的补助我们可以不要,但我们偶尔回趟老家,问他们要一点米面还抠抠索索的,我们跟要饭的似的。
“他们是无赖。你和无赖讲什么道理。土地要回来,你去种啊。十公分二十公分无所谓的。等他们建造好了,我们再把东西侧的墙修好,南面打一堵墙不也占地点吗?现在人家房屋地基都打好,都开始修建了。你还有什么办法,让人退二十公分?”阿爸说。
“对方没按照传统留三十公分滴水地,是他们不对。可也没占我们的土地啊?至于滴水,滴到我们家,难道一定是坏处吗?格局要大一点。”我们老卢家的第二个男人,我哥卢山海发表观点。这话让我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
阿妈很委屈,虽然热情开心地招待我们一家四口,但一个人时经常发呆,精神萎靡。我看着心里泛酸,“妈,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
“他们家没有诚信。我不想以他们的后墙作为我们的南墙。”阿妈说。
“可是我爸与我哥的观点也对啊。你打一堵墙,留十公分滴水地,那我们的院子不就小了吗?我们没有和他们沾着啊。”我看阿妈还是一副别人不理解她的神情,忙安慰道:“我过些天再回老家看看。如果不合适,我来督工打造南墙,行了吧。”
本以为是一句哄阿妈的话,但因小久的进一步得寸进尺,最终促使我真想建造南墙。小久计划盖两层的楼房,一楼,他搞成了南北通透,硕大的几扇窗户对着我们家。窗户比较矮。人可以轻易地从窗户来去。我们家毫无隐私,又怎么可能还依靠对方的后墙做为我们的南墙呢。
“大伯。你们是这样建造房屋吗?那我们家还有何隐私可言?现在既然我们也用不了你们后墙做南墙,那我们自己建造南墙了啊?”
“你敢?你个小闺女子。你建造南墙,不挡我们的光,不挡我们的风啊?”
“大伯!谁家一楼建造房屋这样建造?在一楼打这几个大窗户时,考虑我们后面了呢?”
“你一个出家门子的闺女。我和你说得着吗?”小九的房屋已经建造到了二楼。他在二楼的框架上面恶狠狠地看着我。
欺人太甚。我掏出手机录视频,发到了老卢家群里。阿妈的电话立马打了过来,这家人欺负人,秋颖买砖头,请工人,我们盖墙头,他们留十公分滴水地,我们也留十公分。给卢山海打电话时,他在开会,我把情况简要给他说了一下,“哥,这其实不关我的事情。你说怎么办吧?”
电话那边,卢山海沉默一会,开口道:“建造墙头吧。这家人事太多,我们也不要贪图一面墙的便宜。一劳永逸地解决吧。”
“淡定。人家屋后有窗户,我们建造墙头,是遮挡人家风和光的。这事肯定得干架。小久三个儿子,咱们拧不过人家。”阿爸群里回复。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父亲,却绝不是一个好丈夫,因为有些窝囊,这些年让阿妈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我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回什么。卢山海在群里回复了,“咋啦?你是看不起你儿子和女儿吗?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墙,碍着谁的事情了?他们敢动手打秋颖吗?现在是法治社会。”紧接着是阿妈的回复,带有哭腔,“别听你们爸爸的。这人一辈子都是老好人,和兄弟间的纠纷,就知道退让。秋颖,买砖头,建墙。”
“好。我请假,建墙。”
夜幕降临,晚风吹拂。想起农村的一些重男轻女现象,心里不免有一丝凉意。即便开明如我父母,也是疼爱我哥多过我。童年的许多事,一幕幕浮现。我比我哥小一岁多,但家里事务,我参与的比他多得多。可老宅归属问题却似乎从不曾考虑过我,但这里是我家,不论父母或哥哥在不在,它都是我卢秋颖的根,是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我有责任保护它。
有些工作是不需要现场做的,县城有专门的施工队。他们应该收费比较高些,我喜欢给别人多一点利润。阿妈常说,赚钱要学会让利。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在大连协助阿爸做的生意却异常地红火。我和哥哥受这种教育的影响,不太爱占小便宜。
“姑娘,我们和大壮父母也都认识。一口价。你要建造三面墙,按照你的要求,费用保底四万,不超过五万。你只要负责陪我们画好宅基地线,其他的就全交给我们。同意吗?”施工队。
“同意。”
我的轿车在前面,挖掘车以及运送砖的车都在后面,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卢家庄。还未下车,小久就来到车跟前,“秋颖,你是要干啥?我可跟你说,你想南面建造砖墙,死都不可能。”
挖掘车来到大红的铁门跟前。我对施工队说,这面墙和走廊全部拆了,对面的墙也是,再在南侧新修墙。施工队拆东西侧墙的时候,小久又来到我跟前,“秋颖,你修建东西墙,我是没意见的。但南面不行。”
我没有搭理他,从他身边绕开,挥挥手,让施工队长跟着我,给他展示南北地界,说往后退十公分为南侧墙壁外缘。队长挖了挖耳朵,尴尬地看着我笑。听到没,我又说了一遍。听到了,那队长笑道。小久跑了过来,大喊道,什么意思,你们要在南侧修墙,我给你说,想都别想。
“我在我家宅基地修墙,关你什么事,大伯,你这也太霸道了。”
“我看谁敢动?”小久见施工队的队长不理他,回头要指挥挖掘车,就横着躺在了地上。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队长张着嘴看我,等我示下,又回头制止了要开上来的挖掘车。
“大伯,我在我家盖墙。你凭什么管?你留多少滴水地,我留多少。”
“你留三米的滴水地,我也不准你盖南墙。挡我们的风。还有,卢秋颖,你一个出家门的闺女,凭什么插手我卢家庄的事情?你给我出去。卢家庄不欢迎你!”
这是什么歪理?我不能到卢家庄了?他有权决定?我再也不想给他任何面子,直接回击道:“你有什么权力代表卢家庄?我父母,我哥还有我,难道不是卢家庄的人?”
“我不跟你一个小辈说话。你也是出嫁门子的闺女。你让你爸回来直接和我对话。最次,你也得让你哥回来。”
阿爸与阿妈在大连,目前生意除了一些老客户,也不扩展了,赚的钱也只够生活,回来一趟,能耽误许多事情,也容易丢生意。我哥不能随意离开他所在的市区,需要层层请假,而且近日工作繁忙。我们老卢家的两个男人,都是比较好说话的。哥哥虽然好些,但出口就是文绉绉的话语,在村里自幼就是书呆子的名声,和小久这样的人打交道根本不行。
想到这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小久这是明显憋人,欺负人。再说,谁说出嫁门的闺女,娘家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了。场面一时停滞,施工队此时将我家的院子拆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楼房,还有一间孤零零的老式厨房。施工队都在等着我,让我给办法。
“大伯,你别欺人太甚!这面墙,我一定要修起来。”我对躺在地上的他,喊道。
小久还是那句话,你没有权力插手卢家庄的事情。他躺在地上,给三个儿子打电话,“你们都听着啊。我被咱家屋后的卢秋颖欺负了。她要是让挖掘车把我压死,你们都回来给我收尸。对,就是你们秋颖姐。你们还喊她姐?她现在在老家欺负你们父亲。”小久虽然比阿爸大了好几岁,但结婚却迟了几年,他的三个儿子都比我小。
陌生的感觉。我有些不认识眼前的老人。怎么还有这么无赖的人呢?他给他三个儿子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两家要开始变成世仇了?我把录好的视频发到了老卢家群里。我打电话给村支书,并向派出所报案。
村支书的到来,让人群裂开了一道缝子。这是谁的宅基地,谁的房子。村支书问。这是卢山海的宅基地,房子,村里有人回答。那你又是谁,村支书看着我问。
“这房子与宅基地都是我爸的,我爸叫卢万疆。我叫卢秋颖。”
她是出嫁门子的闺女,小久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道。村支书挺起胸脯,拿起电话拨通别人告诉他的号码,“喂,是卢万疆吗?”
“是。”
“你闺女要在老家盖墙头。这宅基地与房子是谁的。”
“是我儿子的。”阿爸在电话里回复,通过早已被村支书打开的手机免提,传到了现场。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哦。既然是你儿子的,那现在两家宅基地有争议。这件事得你儿子做主。”村支书挂了电话,看了看我笑道,“你也亲耳听到了。这片房屋与宅基地都是你哥的。你这个做妹妹的做不了这个主,都散了吧。”
我像一个傻子。周围人都在看着我笑。我知道阿爸、阿妈的意思,他们疼爱我超过我的哥哥,但家里的财产却一直是哥哥占大头,至于卢家庄的宅基地与房子更是没有我的份。他们是生怕未来我和我哥抢夺这个地方。我哭了起来,拿着手机就给阿妈拨打了过去,“妈,我在老家与人干架,在保卫咱家的土地。我现在问你,我有没有权力维护这个家的权益。”
“有。”阿妈声音有点胆怯,她意识到我爸刚才说错话了。我早和他们说过,我不会和我哥争夺这个地方,但我不想听他们老是这样讲。因为这种话,让我感觉我没有家了。为了这件事,我哭过几回。
“我现在开免提。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宅基地是不是你们的。我有没有权力维护权益。”我说。
“这个宅基地与房子,是我们老两口的。秋颖是我们的女儿。她有权利维护我们的权益。她的话就代表我们全家的意见。”阿妈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扬起手机对着村支书还有小久。“要不要我现在和我哥打电话,问问他,我有没有权益维护这个地方。这里是他的,还是我父母的?”我有足够的自信,知道我哥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村支书无奈地回头和小久商量。小久死活不松口,哪怕我们滴水地留三米,也不同意我们盖墙头。场面僵持,谁也不愿让步。施工队见迟迟没有确定,队长笑着过来,示意我跟他走到旁边。
“姑娘。你自己也弄不过。今天也解决不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当心吃亏。”队长抽了一口烟,微笑着劝我。
村里不少人围观,他们笑着看这一切,指指点点。天色快要黑的时候,我才心不甘地向轿车走去。小久也站了起来,和村里的人,重申着自己的立场,“怎么可能让他们盖墙?除非从我身上压过去。别说她了,就是她爹来了,也不敢说个不字。”
我打开车门,回头见满目狼藉的院子,以及村里人,委屈地关上车门。心里感到,屈辱,丢人。暗下发誓,我一定要修好墙,否则我就不再回这个卢家庄了。微信群里不少红色未读的信息,阿妈、阿爸的电话,我也不想接。
台风来到了安徽,雨一直下着。周末,陪一诺、一诚姐弟两个在客厅里玩耍。我连续好几天睡不安稳。和小久那伙人,通过电话、投诉、上访等手段僵持着。他有时间,可以长期待在老家,防止我偷偷修建墙头。
黑眼圈很重,你进屋睡会吧,大壮将我从垫子上拉起来。一诚抓住他爸爸的手阻止,撒娇着让妈妈陪他玩。我烦躁地将大壮的手推开,抱过一诚,这一个月,我常常回老家,陪伴他们的太少了。
我哥说下周三请假与我一起回老家。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虽不会与人吵架,但毕竟是我哥,我希望这个时候他可以陪着我。我们兄妹像别的人家小孩一样,小时争吵得多,但做大事上却一直是互相支持的。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当初和大壮恋爱,他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他认为我想逃离卢家庄,他说你一直想逃离的家,想逃离的哥哥,却最舍不得让你走。会不会是这些事由让我在这件事上才这么卖力呢。我是不是想证明,我卢秋颖虽然出嫁了,却没有离开家呢?阿妈说,秋颖,别闹了,再这样折腾下去,你的身体吃不消,我和你爸精神也崩溃了,随他们去吧。阿爸说,小久很坏,他有三个儿子在后面,卢家庄,我们是不准备回去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也别闹了。
“哥,咱爸咱妈都放弃了。大壮也认为我太执拗了。那个家,咱到底还要不要了?”我打电话问。
“要!你好好休息吧。余下的我来。”
“那你准备怎么要?”
“打官司。一级不行,我就上诉。”
我叹口气,他这是书呆子言语。打官司是没有用的,案子会拖得很久,有的都能几年,到时小久的房子都盖好了,我们再没有任何牵制对方的东西。这件事一定得协商解决,怎样让对方到谈判桌上才是关键。
“哥,你嫌丢人吗?”
“怎么说?”
“咱俩分别打电话。请求其他的亲友帮助,能哭诉就哭诉,别那么爱面子。这是一。我们打电话给有关部门,小久有村里恶霸嫌疑,目前打黑也是他们重点工作。这是二。我们打电话给有关部门,小久盖房子没有左邻右舍的签字,虽说我们当初口头同意了,但对方这么不讲信用,那么我们不要承认,逼迫对方停工。这是三。”
“我给亲友打电话吧。法律,你比我懂得多,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就你来吧。”我哥想了一会道。
他这种安排让我想哭。他和我爸一样是极度爱面子的人,虽然嘴上给人一副厚脸皮的形象,但都是不愿麻烦别人的人。向亲友哭诉,承认软弱,寻求帮助,说起来简单,但对于他和我爸来说太难了。给有关部门打电话,那是公事,不涉及面子问题。自幼,涉及家里必须有人丢面子的事,往往是我哥和我爸出头。这些都已成为他们下意识的反应。
大壮责备一诚,说妈妈很辛苦了,赶紧让妈妈睡觉。一诺摇着玩具,“一诚和姐姐玩。让妈妈休息吧。”
回到卧室,我才注意哥哥发的信息。他说,我给咱亲大伯、二伯、四叔、五叔都打电话了。亲大伯说,当年他们五个兄弟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现如今老了老了竟被别人欺负了。亲二伯说,你爸爸是我们兄弟五人中的读书人,从来都是我们保护的对象,连你两个叔叔都让着,现如今被逼得卢家庄回不了了,你奶奶还健在,听到了你爸这事,非常伤心,这两天一想到这些就哭。四叔、五叔,响应号召。他们分别给小久打电话了,先是叙堂兄弟感情,后面话里话外透露,若不能妥善解决,就都回来,要求重新分配宅基地,你五爷爷儿子少,宅基地多,我们兄弟多,宅基地少,如果我们要求按照我们这个辈分重新分配宅基地,到时小久会吐出不少宅基地。
天啊?大伯要回老家?我还有几个亲姑姑,大伯属于老大,他比我爸大得多,都七十岁的人了。这群老年人要回来?我有些不敢相信,不知道我哥到底说了什么,鼓动了他们。急忙拨打电话过去询问。
“我都没哭呢。我还是笑着说的。我给他们一个个打电话,刚开口说了一句老家的事情。还没想好怎么哭诉呢。他们那边就直接说了,山海,你不要说了,我们不会坐视不管。这小久太过分了,我们兄弟几个还没死呢,他就来欺负我们家老三,逼得他有家不能回。剩下的交给我们。”
小时候,我不理解我爸说的大家族观念,觉得人情淡薄,除了我们这个小家,其他人都靠不住。和小久的这场争执,让我和我妈说了我爸很多次,这就是你说的大家族,坑你一刀的是你的堂兄。可是他们四位老人的这个态度,让我觉得亲情还是靠得住的。
有关部门也在积极协调解决,对小久进行了几次家访,与我的三方协商也都是视频通话。小久最憋屈的就是,我盖房子时,卢万疆是同意的啊,他和他女儿回家来测量的土地。有关部门怼他,你有证据吗,现在卢秋颖反映当初他们回来就反对你这么修建房屋,根本没同意,没有左邻右舍的签字,我们有权令你停工的,再说即便对方同意,人家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墙头,留的滴水地与你一致,你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领导,他们要盖墙头。只留十公分,加上我的十公分,太小了,通风会受影响的。”
“那你当初咋不留三十公分滴水地?现在说这。”负责协商的领导训斥了他,又对我笑道:“卢女士,你看这样可行?咱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小久也是你大伯,打断骨头连着筋,没啥文化。咱们不和他计较。咱们还是按照村里的传统,留三十公分的滴水地,如何?也相当于你尊老嘛。我们也要求你大伯的楼顶,另加钱修建左右两侧出水口,那样滴水基本不往后落了。”
我知道这一次协商,是家族与政府共同施压的结果,单凭任何一方,都不会让小久这么快屈服。“好。同意签订文书。不过在文书里,需标注各自预留的滴水地。”
挂掉视频通话,我忽觉心力耗尽,像散了架一样沉沉睡去。梦里回到了小时候,夕阳西下,我和我哥在院子里嬉戏,阿爸、阿妈在后面看着我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