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选热文米妖伯乐推文汇总【月光宝盒】闲文·读书

酒鬼

2022-09-14  本文已影响0人  八月适合出家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诗慧把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前,说要带我去看酒哥。我把奶奶的棉裤从水盆里捞出来,费半天劲也拧不干,只好喊诗慧进来帮忙。四年前,奶奶中风了,开始在五个孩子家里轮流住。半个月前,轮到了父亲,母亲打电话要我回来照顾。那时临近春节,我便提前休年假回来。

诗慧住在我家隔壁,常来串门,有时候要跟我逛街,有时候要带我喝酒,我总拒绝。可这次诗慧不等我开口,就说我必须去,因为这是酒哥的最后一程。诗慧说他喝醉酒开车,出事故死了。我说,哦。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那时才上午十点,我把棉裤挂在晾衣绳上,目光扫过院外那棵光秃秃的槐花树。心想,也许四季更迭就是魔法本身,它操控着生命的萌芽与消亡。好在日光永存,它绕过干枯的树枝,照进暮气沉沉的院子。奶奶坐在轮椅上,嘴里流着涎水。我拿毛巾把奶奶的下巴擦干净,然后把她推回客厅,跟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父亲说一声,便坐上诗慧的三轮车。

酒哥不是我哥,只是高中时的同学。我认识他时,他便嗜酒如命,所以大家叫他酒哥。

我上次见他,是五年前。我回乡过年,他不知从哪打探到我的消息,跑到车站接我。那天,他穿着黑色大衣,人像气球一样被生活的风吹过,里面宽松的马甲被撑出圆润的弧度。他的五官很大,浮在脸上,似乎前一晚被人揍了还没有消肿。同时,他行动迟缓,连挤进驾驶座都吃力。我出站时并没有认出他,毕竟如果我告诉你,他是我们学生时代的风云人物,女生寝室熄灯后的话题主人公,你也很难想象。

学生时代的酒哥,真的很帅气,那时的他虽然也举着酒杯,叼着烟,但因为正青春,所以看起来桀骜不驯。他有时还会故作老成,说些自以为深刻的话,比如宁可人喝死,不能酒剩下。如今他的结局也算践行了年少时的豪言壮语。

他去车站接我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奶奶还很健康,还有精力操心我的婚姻大事。所以,酒哥前脚走,奶奶就把我拉到角落,神神秘秘地问道,这小伙是跟你回来提亲的?我无奈地说,只是一个朋友。奶奶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告诉你妈的。我看了眼父亲说,我俩不可能的,他喝酒很凶。奶奶沉默了一会说,他会改的吧。我没说话,后来奶奶也没提这个话。

那时的酒哥确实想结婚,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说他觉得我不错,他想今年结婚。我说我也觉得我不错,还没碰到配得上我的人。酒哥碰了软钉子也没计较,他把我送到家便匆匆走了。那年的正月十五酒哥结婚了,对象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叫李红红。

我和诗慧一起去吃了喜酒。婚宴上,酒哥意气风发,举着酒杯挨个敬酒,他说今天是他的大日子,谁敢杯底养金鱼就是不给他面子。有同学看不惯,把他的酒换成高度白酒,他醉得很快,最后只剩穿红旗袍的李红红,僵着脸送所有宾客离开。

三轮车晃了一下,开出村子,身后的低矮房屋像渐行渐远的青春,变得模糊不清。西伯利亚刮来的风一向阴冷,像是死亡的酒气,萦绕在我身旁。我心底有一壶刚开始烧的冷水,无数的小泡泡从壶底探出头,过去的时光像蒸汽一样不露痕迹地消失了。

诗慧把车停在酒哥客栈的门前。那里挤满了人。我听到里面有个女人正粗声粗气地咒骂,换什么头,就让他顶着这颗稀碎的头去投胎,不是爱喝酒吗?让他下辈子都喝个够。那个女人就是李红红,她留短发,戴眼镜,身材微胖。她挥舞着戴金戒指的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建议。我试图从记忆深处翻找出学生时代的李红红,却只找到教室后排一个羞涩寡言的影子。

时间像一口大锅,把所有人都放进里面熬煮,慢慢辨不清本来的样子。而最辨不清样子的人是酒哥,他车祸很严重,头骨碎了,五官叠在一起。殡仪馆的人建议做个假头放上去,体面的投胎,但被李红红这一声跨越青春的怒吼喝住了。

我难受到头皮发麻,想逃离这个现场,诗慧拉住了我,她说来都来了,上柱香再走。我被她推着,走进拥挤的告别大厅,先看到酒哥的遗照,露着八颗牙还在没心没肺地笑。这一切太不严肃,很像酒哥的恶作剧。我甚至怀疑,酒哥会在大家最肃穆的时候,从水晶棺里跳出来,举着酒杯环顾四周说,玩归玩,闹归闹,见了酒哥都要笑。

我上过香,还愣在那里,思考这个想象的可能性,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我木然地回头,看到一个女孩拿着香,惊恐地望着我。诗慧先反应过来,她用力地拍打我的头发,我看到我的发梢在冒烟,散发出一股臭味。我用手揉搓着头发,看着灰烬落在我的手心。

李红红不知为何又激动起来,她跳着脚说,超什么度?为什么要超度?我又不是活菩萨,凭什么他给我留烂摊子,我却要给他铺黄泉路?他不是爱喝酒吗?就让他去阴曹地府喝个够。

我用拇指按压着手心里的灰烬,低头看到李红红脸上的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动。站在她旁边的人还在据理力争,他们说死者为大,所有的错都应该在死后一笔勾销,而且只是找个德高望重的师傅来超度,并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红红原本蹲在地上烧纸钱,她听到那话,猛地站起身,把厚厚的一沓纸钱全部丢进火里,火被打灭了,先是冒起一股烟,后来熊熊燃烧起来。她叉着腰正要理论,又有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红姐,陈滨来了,他说要50万。李红红闭上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难过,原来,人死之后故事不会结束,活着的人还备受煎熬。李红红咬着牙说,你去把村长叫来,做个公证,陈滨做生意亏了那么多钱,他这回是讹定我了。

我跟在诗慧身后,走出大厅到屋檐下站定。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目送一对穿黑衣的男女走进院子,男人头发半白,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女人坐在轮椅上,瘦弱无骨。我注意到那女人用力地缩着身子,好像怕被谁看到。她经过时,空气里飘来一股我熟悉的臭味,那是屎尿混和在一起的复杂体味。

诗慧在我耳边悄声说,你记得那个男人吗?曾经的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那男人半白的头发让我的记忆慢慢复苏。对了,陈滨,他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高中的。新生报道那天,他顶着花白的头发作为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言。有同学开小差,半路打岔说,咱们的新校长声音听着很年轻啊。后来同学们就给陈滨起外号,叫“小校长”。但谁都没想到,那是陈滨高中时的唯一巅峰,后来他成绩越来越差,连大学都没考上。酒哥还嘲讽陈滨,“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酒哥仅会的一点古文,都用来打嘴仗了。

诗慧说,陈滨高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做生意,后来这一片老小区拆迁,他和酒哥一跃成了暴发户。酒哥看好旅游业的势头开了客栈。陈滨则把拆迁款用来投资,生意越铺越大,后来还娶了高中时的校花尹嘉雯。陈滨和尹嘉雯感情很好,两人结婚一年就生了龙凤胎,只是孩子出生时,尹嘉雯伤到坐骨神经,陈滨父母早逝,那段时间生意又出了问题,没人帮尹嘉雯带孩子,她耽误了病情又劳累过度,最后竟然瘫痪了。本以为这就是最糟的事情,没想到现在龙凤胎中的儿子,被酒哥撞死了。

我打断了诗慧,问她说,轮椅上的人是尹嘉雯?高中毕业已经九年,我早不记得当年的同桌是谁,却很难忘掉尹嘉雯。她太漂亮,也太耀眼了,那时我们都觉得尹嘉雯应该去做电影明星。可如今,她瘦到仅剩一把骨头放在轮椅上,光是呼吸都让我觉得沉重。

诗慧没说话,叹着气往前走,带我离开这个被苦难封印的院子。但我们却走不了,诗慧的三轮车就被几辆胡乱停放的电动车围住,动弹不得。我说,这就是尹嘉雯现在的人生吧。诗慧还是没说话,她在用蛮力让无序的电动车恢复秩序。我上手想要帮忙,却脚下一滑,碰倒了两辆电动车,霎那之间,它们像婴儿一样,止不住地啼哭。

我不耐烦地揉着膝盖的痛楚,和诗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轮车挪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车,才坐定就看到陈滨推着尹嘉雯出来了。我慌忙站起来,举着手不知想要抓住什么。诗慧也看到了他们,她问陈滨,要不我把你们送回去?

陈滨看了我们一眼,说好。我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轮椅,不知道应该扶住哪里。愣神的功夫,陈滨已经把尹嘉雯和轮椅一起放到车上,动作既熟练又利落。我低着头,吞咽着口水,不知道说什么,更不敢看那对干瘪的眼眶,以及那个虚弱身体里藏着的不忍回看的过往。诗慧启动了三轮车,陈滨指挥着她,往社区的另一个方向走。十分钟的路,我数着心跳熬时间。

尹嘉雯住在新城区,那是拆迁后分的房子,三室两厅,足够他们一家四口安稳过日子。陈滨打开门,里面有个四、五模样的小女孩,坐在阳台上玩布娃娃,她看到我们进来,站起身,手指绞着娃娃的胳膊,没有吭声。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这会正躺在太平间,心里百般滋味,对酒的痛恶又增加了几分。

陈滨把尹嘉雯推进房间,他出来时,我和诗慧局促地站着,像是课堂上表现不好的学生,被老师罚站。陈滨说,吃过饭再走吧。我才觉得饿,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一点了。

诗慧是个热心肠,她主动提议去厨房做饭。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冰箱里有两根黄瓜和一根胡萝卜,橱柜里有挂面和鸡蛋。诗慧决定做炸酱面,她动作很快,二十分钟就做好了饭。

我和诗慧留在餐厅陪女孩吃饭,陈滨端着饭碗去卧室喂尹嘉雯。我原本饿极了,吃得很快,可不一会,我听到卧室里传来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哀嚎,饭是吃不下去了。

小女孩面色如常,她甚至打开话匣子跟诗慧聊天。我觉得胸口处像堵着一块污泥,不由自主地放下碗筷。我走进房间,看到陈滨粗暴地扭着尹嘉雯细弱的脖子,他说你吃不吃。尹嘉雯只是呜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说,我喂吧。像溺水的人,发出的声音。陈滨说,她每天都这样,从来都不肯好好吃饭。我又重复一遍,我喂她吧。陈滨瞪了尹嘉雯一眼,我看到那眼神,像天黑后的马路上,撞见五大三粗的人做坏事,呼吸都屏住了。陈滨把碗递给我,便匆匆走出房间,很快,外面传来呼噜面条的声音,像在战场。

我拿起筷子,才发现手在哆嗦。碗里的炸酱面被陈滨加了开水,看起来像泔水。尹嘉雯在哭,她身体动不了,只有眼泪和悲泣。那顿饭,终究是什么也没喂进去。我试探着把手放在她的肩膀处,那里已经没有肉了,却有黑眼睛白身体的虫子,探出脑袋。我慌忙挪开手指,放下碗筷后,不停地往下拍手。尹嘉雯缓缓挪动脖子看我,她努着嘴艰难挤出一个字,我辨别了很久,像是“救”的发音。她在向我求救吗?我的眼泪掉进碗里,像雨砸进泥地里。

回家路上,诗慧问我,你工作的地方也会有这种事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很少聊彼此的私生活。诗慧说,那也挺好,看不见就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心里说对,那也是我当初选择离开家乡的原因。

诗慧把我放在家门口便离开了。我走进客厅时,撞见父亲把二锅头藏进柜子,他的鼻子因为酒劲上头,红彤彤的。无名火从我心底窜出来,我说,爸,你能不能不要再喝酒了,你能不能试着活得清醒一点啊。父亲看我一眼,又把目光放回电视上,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也许他早就没了感知,就像20年前一样。

这些年,我一直试图忘记那段童年时光,可记忆却像影子一样躲在我身后。那时的父亲,是一个年轻的爸爸,更是一个成熟的酒鬼。他常骑着自行车带我和妹妹去朋友家喝酒,每次喝到摇摇晃晃才肯回家。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妹妹坐前杠,我坐后座。只有一次,我和妹妹换了位置,父亲又喝醉了,他骑着自行车,竟敢晃悠到两辆大卡车中间。回到家后,父亲钻进卧室便睡着了。奶奶看我胳膊上都是擦伤,心疼地帮我擦红药水。母亲刚干完农活,她边洗手边问我妹妹呢?我才发现自行车后座的妹妹不见了。母亲慌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上还挂着泥点,就带着我和奶奶出去找人。

家乡的那条马路,小时候是没有路灯的,只有悬在半空的孤月照明。那晚风很大,吹着马路两边的苞谷地像有人在呜咽。我们没走多远,就看到路边有几个人举着手电筒围成一个圈。母亲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揽进怀里,我在她起伏的心跳中,看着奶奶裹着小脚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往人堆里走,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妹妹不在后,父亲消沉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去酒局,只是不再带我。

长大后,我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婚?从我记事起,家里都是母亲和奶奶在操持,母亲负责干农活,做小工挣钱,奶奶负责做家务,而父亲只需要喝酒。母亲说,父亲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才天天喝酒。我说,他天天这样喝酒,哪有时间得志?母亲抬头看我一眼,她说,你脾气倒像你父亲。

第二天,我一直呆在家里陪奶奶。诗慧跟着送葬队伍,安置了酒哥。她回来跟我说,她看着酒哥五大三粗的人,变成一小罐骨灰,还是挺难受的。她还说,李红红最终请了老师傅来诵经,她和酒哥也是有感情的吧。

我想,有时候太复杂的感情无处寄托,也只能求助于神佛。小时候奶奶常带我去寺里,从头磕到尾,为妹妹祈福。奶奶告诉我,她跟佛祖交代了,会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我说,能不能求你的佛,让父亲别再喝酒了,奶奶只是沉默。我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奶奶的佛都要纵容父亲,长大后,我还是不明白,但我已经不再好奇原因了。

之后在家的日子,我都没有出门,时间在我身上几乎停滞了。每天早上五点一刻,我会在父亲宿醉的干呕声中起床,然后做早饭,给奶奶洗脸喂饭,用开塞露,换尿不湿,然后穿好衣服,喊父亲把奶奶抱上轮椅。之后,我和奶奶并排坐在院子的阳光里,她看着院外的老槐树发呆,我想起小时候的春天,槐花开的季节,奶奶会炒槐花、蒸槐花、凉拌槐花,有槐花的日子,奶奶和我都能多吃一碗饭。可如今,我看着奶奶被躯壳禁锢的灵魂,不知她对食物的感情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热忱?我还担心,年后我回去上班,父亲能照顾好奶奶吗?他做酒鬼那么多年,还靠谱吗?

诗慧又来了,她走到奶奶跟前,蹲下来,握着奶奶的手说,王奶奶,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呀。我好像看到奶奶笑了,没有牙的嘴巴哆嗦着。诗慧又说,王奶奶,等过完年我就结婚了。你记得我对象吗?家里开烤鸭店的。等你好一点,我请你吃烤鸭,好不好。我拿着树枝,在院里的泥地上画笑脸,我说,开烤鸭店挺好的。诗慧说,你一直留在外面也挺好的,就不用看这些龌龊事。我说,其实哪里都一样,距离产生美,凑近看都有龌龊事。

诗慧站起身,走到我旁边说,尹嘉雯今天举行葬礼。我扭过头,看到她眼睛里闪着泪花,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诗慧又说,陈滨可真可怜。这次我听懂了。我说,陈滨不可怜,他还会娶新媳妇,可怜的是尹嘉雯。诗慧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说,诗慧,你知道吗?我奶奶今年85岁,她瘫痪了4年,还好好活着。而尹嘉雯今年只有28岁。诗慧顿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你就是在外面呆久了,思想才这么阴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怎么能这样类比?我没再说话,也许诗慧说的对,我不该把我的复杂带给她,可我总忘不掉那日尹嘉雯拼尽全力跟我说一个“救”字。诗慧气呼呼地走了,没一会她又走回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猜测?你知道尹嘉雯酗酒多严重吗?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还把自己喝得烂醉,最后是陈滨叫救护车把她拖到医院的,她的身体早被她自己糟蹋坏了。

我看着诗慧头也不回地离开,突然觉得背脊发凉,所以尹嘉雯说的是“酒”而不是“救”,她想让我给她带酒喝吗?奶奶还坐在阳光里,她目光浑浊地看着不远处的虚空。院子里飞过一群麻雀,它们拼命地拍打翅膀,想熬过这个过于漫长的冬天,而我决定和父亲聊聊。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