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蛙声一片
01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在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苦苦煎熬了一年，最终变得疯疯癫癫，听母亲说是自己清醒时偷吃了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外婆是个苦命的女人。母亲三岁时，外公因某个原因离逝，留下外婆带着舅舅和三岁的母亲。外婆何等要强的一个人，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她依旧支持舅舅念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
母亲讲了数次那时候，那时候……舅舅上学每个礼拜回一趟家，母亲和外婆从周一开始就给舅舅筹备一个礼拜的伙食，母亲每天去山坡上挖野菜，回来腌好了给舅舅带回去当饭吃。
原生态家庭的影响，注定了你长大后的性格。更多的是那个时候家家都穷，尤其是我们的父辈们，他们所经历过的苦难人生。
孤儿寡母的日子，让外婆后来对舅舅和母亲的婚姻选择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外婆选儿媳，择女婿的条件，首先看谁家人丁兴旺，男孩子多。高大帅气又有书生气质的舅舅娶了相貌平平，个子矮小，大字不识的舅母，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而貌美如花，又识大体的母亲嫁了一贫如洗的父亲。
忆我尊敬的舅舅！舅舅在我的影响中一直很威严。他肤白，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像个教书先生，而他酷爱说书。舅舅来我家的日子，我们这个穷家终于变得门庭若市，而我们也感到扬眉吐气。那些天每晚屋子里黑压压一片人，舅舅不穿长衫，就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活活脱脱那小说中的白面书生走下画面，“话说上回……”，舅舅拉开强调，有板有眼的评《杨家将》，讲到金沙滩一战，舅舅气的青筋暴起，继而又谦虚激动，言语有点哽咽。舅舅也定是那是那侠肝义胆的英雄好汉，是战马声声，归来的白袍少将。
那年的春天红水河刚刚解冻，河西的舅舅发现腿肿，去了市医院住院不到一个月，再回来，就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人都是向死而生，可舅舅走得太早太匆忙，疾恶如仇的舅舅，怎抵得过这世界莫测的人性。
舅舅是外婆的命，舅舅走了，外婆大半条命也没有了。听母亲讲，在舅舅走后的一年里，外婆每晚跑到沙坡顶上眺望远方，那个一个母亲期盼儿归，天上人间，再无觅处……
02
母亲处理完外婆的后事，舅母带着两个儿子远嫁新疆，从此河西再和母亲无缘，河东的我们成了母亲最后的牵挂。
舅舅和外婆离逝时，我们家的光景已经渐渐好转，但还是不宽裕。我们应该感恩我们此生遇见母亲，做了母亲的儿女。
尽管母亲自己大字不识，但母亲的思想见地绝对是十里八村少有。面对长年吃药的父亲，家景贫寒的困扰，丝毫没有影响母亲让我们求学的欲望。
当我的同伴们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干农活，当我的同伴们十多岁就开始找婆家嫁人生孩子，我们却一个个离乡安心在去学校读书。我和姐姐也是村子里最早读高中的女娃娃。
我们也感谢亲爱的黄土地。父母和姐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耘着那十几亩地。每次我返校，母亲便拉了粮食去村子里的铁匠大叔家换粮票。我是母亲的骄傲，每次村子里人夸我学习好，母亲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那一年弟弟妹妹同年上大学，母亲欢喜之余又为高昂的学费发愁。母亲对我们说了到一个亲戚家去借钱，前脚刚踏进门就听见亲戚在院里高声和人聊天，说像我们这样肉包子打狗的家庭有也不能借。亲戚抬头看见了门口的母亲大大的尴尬，母亲当然识趣的没有提借钱的事情。
母亲穿过件像样的衣服吗？吃过顿喜欢的饭菜吗？十二亩地，每年一百二三袋子麦子，父亲拉了麦子卖了换药吃，然后留够吃到明年的麦子，其余的麦子都卖了供我们上学。
母亲总是受妯娌们的气。因为一个吃饭碗，因为一个提水桶，因为一口蒸馍锅，因为一块馕馍的铁板，因为一个炕馍的鳌……我们家没有，总换来旧的，我们家没有，总要借别人家的。母亲一次次恳求，一次次低声下气的去借，很多时候会碰钉子。
母亲终于用废纸板，废铁换了一个大大的蒸锅，母亲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大洗盆，母亲又添了一个新的水桶……
母亲的穷家里有了烟火气息，母亲为她每一件宝贝高兴的手舞足蹈，像个可爱的孩子。母亲再也不用东家西家的去借东西，被人奚落。
03
母亲说刚刚有个家的样子了，就背井离乡了。
母亲一去十几年，十几年让母亲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十几年，让有着传统思想的母亲潜意识里想着就跟着她的儿子生活。
老年的父母，本该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我不得不说我的父亲，给母亲带来的不幸。
那场病让父亲变得自私起来。中年时的父亲还有所收敛，到了老年，父亲变得让人不可理喻，他爱上赌博。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一个没有一点经济来源的老人，母亲一次次声泪俱下的质问父亲，父亲置若罔闻。
节俭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每天面对不可理喻的父亲，心情会怎样？很多时候父亲没钱玩了，便会肆无忌惮的责骂母亲，想尽办法弄母亲的钱。面对八十几岁的父亲，弟弟也气的束手无策。
诸多难以言说的辛酸，总之母亲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记得去年秋天去送女儿上学，临别前一晚上，母亲又将前几次塞我的红包塞给我，我不要，母亲生气说拿着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机会了。
年初，二姐说让我去广州陪母亲，弟弟也说让我去那边照顾母亲，然后的时间干我喜欢的事情，比如写作。是啊，爱人走了，孩子上大学，我是照顾母亲的最佳人选。
我何尝不想去，这辈子我欠父母最多最多，至今还活成母亲心中最牵挂的孩子。然而倔强的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选择了再次创业，我觉得母亲还没有到离不开人的时候，我觉得弟弟一大家过得也不宽裕，我觉得我还是有能力养活这个家，努力赚钱，带母亲去旅行。
母亲说真的不需要拖累我们，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我的母亲，她总说不能拖累我们，她总叮嘱我们说如果她倒下了，别拉她，救了她就瘫了，她说，她总说那一天，我气的骂她，让她过好眼前的每一天！
04
“妈，我春节就去看你”，母亲在电话那头，她说不来了不来了，春节前后人多，你好好挣钱吧！
真的新店开张，和我设想的皆然两样。疫情过后，原以为复苏的市场越加冷清。投了那么多本，有点渺茫。我第一次去百度了卷这个字的意义。
大丫毕业呆家里一职难求，二丫上大二，卷也要努力。每一次濒临奔溃的边缘，我总找母亲聊聊，母亲像个大师，总能云淡风轻帮我化解。其实很多时候，母亲那是安慰我。
妹过来帮忙，说你看弟弟发的消息了吗？我说没有啊，她说母亲检查出脑萎缩，可能有一天认不出来我们了……
有一天，有一天，我们都在想着有一天的日子，面前的母亲会不认识她的儿女，不可能。弟弟说姐姐们有空就赶紧来陪母亲，不然……
长夜漫漫，灯光照的屋内白昼一般，我静坐在椅子上，眼泪就那么不听话的流淌着。又想起那个涧水潺潺的夜晚，那个云淡风轻，那个月朗星稀，那个蛙声一片的月夜里，母亲将我搂在怀里，听着沟渠的水欢快的流进麦田里，那个短暂难忘的夏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