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貂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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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说的就是鹅。也是南街的小李，一直很金贵他养的那几只大鹅。偏偏又纵着它们离家出走。
原是家里有一个妹妹，自小靠药吊着命，她从小最喜欢的，就是浮于水上的大鹅，自然，这世间也并非只有大鹅会浮水；可好养活的，只有大鹅。死了，也能炖汤吃肉；活着，也能生蛋卖钱。
小李在后院刨了好大一个坑，一桶一桶，从北头的河里，挑了水，倒进这坑里。又在坑边种了几棵柳树，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他今儿出去追大鹅，正好碰上了北街的佟婶。
“佟婶，这是去哪里了？”小李穿着一件灰色短衫，一边问着，一边往前头追去。
宋绣娘早些年嫁给了卖猪肉的佟壮实，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看到小李又在追鹅，回道：“才去了柳家巷，正要往回走。”
话音刚落，小李已经走远了。
“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宋绣娘摇了摇头，往家走去。
等小李追上大鹅，早就没了佟婶的身影，他揪着脖领子，一手一只。好在今日只有两只跑出去，不然他就要生出三头六臂来，才能把大鹅抓到。等进了家门，小李看到妹妹坐在床边，手上拿着针线，是要给他缝补前日破开的蓝色短衫。
李貂蝉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李娘生了她还不到一刻钟，人就去了。只留下小李爹和两个孩子，靠收租子过活，将他们拉扯大。不过，为了治李貂蝉的病，后山的几亩良田都卖了，就剩南街这宅子。小李爹为了多得些银子，想出去做生意，赔了本不说，人也没了。
李貂蝉这病，除了年复一年地喝药，一直也没有好过。小李听说宫里的太医院，有许多治病救人的法子。便想着攒钱，带妹妹上京。又想起北街佟婶娘家，就有一位秀才大哥。因为大雪封山，冻死在入京路上，便生了惧意。这么耽误下来，他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左邻右舍，哪个不知道小李家的情况，
就他那个妹妹，不知要填多少银子。但李貂蝉生得好看，有大户人家想纳妾，图个鲜嫩有趣，愿意出银子养着。小李不愿意，还将来说亲的媒婆打出去。就说绸缎庄周老板那个小妾，谁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死的。
他不敢让妹妹去深宅大院。哪日溺在池塘，都说是失足摔死的，小李又去哪里申冤。周老板是有钱人，纳了三房小妾，最后一位入府的，最得周老板宠爱。
穿金戴银，气派得不得了。这小妾入府四年，有了头一胎，却是一道催命符。周夫人是个心狠的，一向能藏住事。眼看着那小妾要爬到她头上，还要生出个儿子争家产，愣是半点腥，都没沾到身上。说那小妾，半夜里，失足溺死在池塘里，这种鬼话，也就骗骗周老板，小李才不会让妹妹受这种苦。
李貂蝉也知道这事，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隔壁的常茹娘子每日都来送药。
这些事，都是常茹娘子同她讲的。
哥哥要去北街酒楼，小二的活计虽然忙，但少不得会有客人阔气，给一些赏钱。若是赶上这样的客人，哥哥就能少辛苦一些。
就说南街柳家巷里，住着一位特别爱吃猪肉的郎君，他尤其喜欢佟叔家猪肉铺子里的。但每日晚上，他都会去酒楼，偶尔会给哥哥赏钱。听常茹娘子说，他身边还站了一位大美人。只可惜，南街尽头小园子里的赵先生一家走后，这位郎君也搬家了，好像都去京城了。不过，就算这郎君在，李貂蝉也出不去，她身子骨不好，不能出门，她知道哥哥的心结。
要不是她，娘也不会难产而亡；要不是她，爹爹也不会客死他乡；要不是她，哥哥也会有知冷知热的媳妇；要不是她，哥哥就会娶常茹娘子了。
李貂蝉坐在窗下，看着又过来送药的常茹娘子。“常茹姐姐，哥哥他……不会入赘的。”
“貂蝉妹妹，你帮我多劝劝他。我爹就我这一个女儿，我必然不能走的。是他娶我，又不是我娶他，只是在我家住着。若是我日后生个一儿半女，还是跟着他姓。只要孩子能传承爹爹的医术就好。”常茹没这个天分，药材总是记混。
这样的记性可是会死人的。
有一次小李来抓药，常茹差点拿错了。要不是他来的次数太多，对药铺柜子的药材太过熟悉，李貂蝉必死无疑，常茹就成了杀人凶手。那个时候，药铺还怎么可能开得下去，常茹爹也没了能传承的人。她那个爹最重血脉，即便是收了徒弟，也不愿意教得太多，膝下儿子没生出来，女儿又教不好，有个外孙来传承也是好的。
“常茹姐姐，哥哥他……不想耽误你。”李貂蝉这病治不好，这辈子只苦他这个哥哥就好。
小李知道常茹喜欢他，他也喜欢这个热情善良的小娘子，可他还有一个妹妹。一个怎么填银子都填不完的妹妹；一个血缘至亲，无法抛弃的妹妹；一个爹娘舍了命，都要保护的妹妹。李貂蝉，是他的妹妹，又怎么好把别人拖进来。
“我……我不喜欢他，我是要……”常茹红着一张脸，又不会说谎，说话磕磕绊绊的。“我是为了我爹，为了他的医术，有个传承。”
“他那些银子，哪里够给你买药，还不是我偷偷填补。他若是不肯娶我，就卖身还债吧。”
常茹要回去拿账本，仔细数数，这些年，小李欠了她多少银子。她要往外走，李貂蝉也没有拦着，只说：“若是姐姐能马上拿出来，我就和哥哥一起签卖身契，我虽然身子骨不好，但也能绣荷包，补贴家用。佟婶可是咱们这有名的绣娘，我也有幸学了一手，不差的。”
“你……你……李貂蝉，你是要拖累死他。”常茹哭着跑出去了，李貂蝉追不出去，倚窗而望。那水坑外，柳树也有一拳粗了。大鹅浮在水面上，鹅鹅鹅的叫着，鹅掌拨动着清波。
真惬意啊。
“常茹今日没来？” 晚间小李回来，还有些奇怪。
“没来，以后想也不会来了。”
小李手上拎着一个篮子，里头是他从酒楼带回来的吃食。掌柜的人好，总会给他一些厨房剩的菜肉，让他就着厨房的灶做了菜带回来。家里不用开灶也省了许多砍柴的功夫。听妹妹的意思，常茹该是想通了，外头多的是好郎君，何必吊死在他这。
“对了，佟叔他们过几日要上京去。圆娘那孩子聪慧乖巧，早跟着赵先生入京了。是佟婶舍不得孩子，把卖猪肉铺子的事，交给了掌柜的。”
“佟婶好不容易攒下个猪肉铺子开，怎么就要卖了？”李貂蝉也知道当爹娘的不容易，爹娘若不是为了她这个女儿，也不会只剩哥哥撑门户。
“还不是为了圆娘，一转眼，她都七岁了。”小李也想着，若是佟婶他们能在京城定下来，他就带妹妹也去。即便是大雪封山，要冻死在路上，有他陪妹妹一起死，也算对得起爹娘了。
“夜间风凉，关上窗吧。”小李怕妹妹瞧出来点什么，招呼她过来吃饭。其实，李貂蝉知道。这么些年下来，大鹅早就不是从前的大鹅了。
那个时候，哥哥说大鹅会飞，要乱跑的，万一跑丢了，不好找回来，还是关起来好。李貂蝉觉得自己没了自由，只能困在屋里。不想让大鹅也没了自由，就没同意。结果，大鹅果然丢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抽过去，哥哥吓了一跳，请常茹娘子过来照看，出去找了好久，才把大鹅找回来。后来，有些被哥哥养死了。哥哥怕她难过，就说大鹅出去玩了。
“有些不会水，被哥哥卖了。”
“大鹅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总是用同一个理由。
其实李貂蝉都知道，它们都不是从前的大鹅，只是看起来长得相似。哥哥怕她难过，又不会起死回生，只好拜托隔壁的王贵叔，在他家也养了大鹅，挑好了会水的大鹅送过来。但凡哪个出了事，就补一个。
“哥，要不你还是去娶常茹姐姐吧，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东西，那大鹅就当是我送哥的。”李貂蝉这辈子，不能跑不能跳，不会吃饭的时候，就会吃药了。生就一张美人面，却没福气遇到如意郎君。整日在这宅子里，除了看大鹅就是绣花，再就是听常茹娘子讲趣事。
“常茹姐姐是好人，你也是，不该被我拖累。”
“傻妹妹，你是我亲妹妹，是只比我小三岁的亲妹妹。娘去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爹拉着我的手，他和我说，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你娘是为了她死的，她要好好活下去。”
娘不能白死啊。
爹也不能。
“哥没什么金山银山能给你，爹娘也没有。但哥没生病啊，哥得挣钱，等哪天哥老了，死了。哥也给你买丫鬟，让她们伺候你。”
赵先生的夫人便有丫鬟，还有婆子，那位柳家巷的郎君，也有丫鬟，等他死的时候，也买个丫鬟给妹妹。有个人伺候她，他死也安心了。
“哥，咱们上京，等我治好了，你就回来。”
“哥，那个时候，你回来娶常茹姐姐。”
“哥，我给你绣红被，鸳鸯被。”
“好，明儿我就和佟婶他们说，佟婶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多带咱们兄妹两个走，想来也没事的。”小李已经开始盘算了，要是能治好妹妹的话，他这辈子有没有媳妇都无所谓。
常茹……必然不会等他那么久的。
“今儿常茹没来，一会儿哥给你熬药。”
小李让妹妹先吃，他去王贵叔家借了柴，又不好意思去常茹家的药铺买药。说来，也是他对不起常茹，总是劳烦她熬了药送过来，倒是将常茹当做伺候人的丫鬟了。常茹喜欢他，自然无所谓伺候小姑子。反正她在药铺，也是要熬药的。记不住药材，熬药总是简单些。他们兄妹俩都怕连累她，却不知道她是心甘情愿被连累的。原以为今日不送药，小李也要来的。
偏偏，今日没来。
第二日，也没来。
第三日，还没来。
等第四日，常茹终于知道，他们要入京。
“李木头，你还真是个木头。”常茹背了包袱，偷偷跟出来。
“佟婶，佟叔。”再看到马车上的佟婶佟叔，常茹才没挥下去那一拳，只是把李木头拽到不远处的大树底下。
“蠢蛋，貂蝉禁得住远行吗？”
“我和佟婶合租，租下这马车的，里头还垫了很高的被褥，应该不会颠簸。”
“她连门都不能出，你还带她去京城。”
宋绣娘看着树下两个人窃窃私语，拍了拍夫君的肩膀。“你瞧，像不像咱们年轻的时候。”
当初，宋绣娘就是看中佟壮实能踏实过日子，如今的小李何尝不是个能过日子的，是被李家侄女给拖累了，要不也是良配。
“媳妇，你现在也年轻。”佟壮实嘿嘿一笑，又夸赞道：“和李家这侄女比，可是更胜一筹。”
“小辈还在，倒是会用甜言蜜语哄我。”宋绣娘拧了他一把，让他正经点。
“妹妹，你跟常茹回去，我跟婶子和叔入京。”李木头也和常茹商量好了。
“哥，我……”
“你这病，我爹一直在想法子，虽然至今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但你这些年的状况，他一直都有记录，我也给偷出来了，让你哥带着给太医院的人瞧，比你自己去也不差的。”常茹在一旁帮腔。
“妹妹，你这身子骨是经不住长途跋涉的。”李木头觉得常茹说得对，妹妹的身子骨，经不起这么折腾。
“你跟我回药铺，有我在，一定照顾好你。让你哥哥安心去京城，一定能找到太医救你。等你哥哥回来，你的病就能好了，他再和我成亲。”这么些年下来，常茹待她也如亲妹妹般，这又何尝不是她常茹的妹妹了。
“哥，我……”李貂蝉从马车里头出来。
“我留下来，哥，你一路小心。”李貂蝉为了爹娘，为了哥哥，为了常茹姐姐，她不会死。她要看着哥哥娶嫂子，生几个侄子和侄女。
“等你回来。”
佟婶怀着身孕，马车就没换，几个人朝着京城而去，为了家人，他们都有一个奔头。
奔着阖家欢乐而去。
“哥，等你回来，我给你炖大鹅。”李貂蝉挥着手，看着远去的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