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门

长恨歌(下)

2019-04-26  本文已影响12人  claire_wang

九  夜半私语

      夜阑如深井,寒风如轻泣。

      刘宇钊在前厅开会,素瑾独自坐在窗边,轻轻吐着烟圈,脑海中是那一抹明黄,挥之不去。

      忽然,房门一动,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瑾儿。”

      素瑾惊愕,看清来人,却幽幽地背过身去,半晌才又转了过来。转过来的时候,嘴边已是一抹淡漠的笑容。

      “别来无恙啊。”

      长卿愣了楞,自嘲地笑了笑。瑾儿啊,这一句别来无恙,你是要还给我啊。

      “瑾儿,你可知道,北平一别,我再见你是在三年前的十月,在重庆。你从国民政府办公楼里出来,之后和一位夫人在街上逛了会,坐车回了刘公馆。你在街上盯着糖葫芦看了许久,说‘上次吃糖葫芦都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你买了好多串糖葫芦。你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了,每次出门都要吃糖葫芦。”

      素瑾听着,不禁垂下了眼眸。

      还未等素瑾发问,何长卿便解释说:“那个时候,我在国共谈判的队伍里。却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你。”

      “国共谈判?你……”素瑾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长卿,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共产党?”

      长卿点了点头。

      风从窗外轻轻吹来,帘子不停地飞舞。灯光映出长卿如画的眉眼。这双眼睛,是活在素瑾记忆里的眼睛,仍旧是那么深邃,那么温柔,只是多了些许的沧桑和凛冽,他始终是那般俊秀的男子。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彼此。这一夜,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一个月夜,只是流年暗度,今人非是旧时。错失的十一年,成了他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素瑾苦笑着说:“我早已经不爱吃糖葫芦了,连山楂也不喜欢了。那次我买回去,只吃了一个就全部扔掉了。不仅口味,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

      长卿走近了几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他心心念着的女子,当年一句“不爱”,一语成恨,生生煎熬了他十一年。一念执着,初素瑾是他无法放弃的一念。如今这一念近在眼前,却飘渺的难以握住。他不知道她的喜好,他无法捉摸她的想法,他没资格对她情意绵绵。当年,是对的人,却错了时间,如今,对了时间,却错了人。

      “瑾儿,你恨我吗?”长卿知道,这个问题和你爱我吗是一样愚蠢的问题,却不自禁地发问,起码,他想知道瑾儿对他是爱或恨。

      “不恨。”素瑾转过身去,走到窗边,伸手拉紧了窗户,之后淡淡地说:“我曾经一直问自己,如果你没有走,会是什么样的。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在一起了未必就会幸福。你的家国和我之间你必得选择,你当初选了家国责任,所以我是你的遗憾,你才会念念不忘。如果当初你选择了我,那么此后你看着山河破碎,责任就是你的遗憾,你又会后悔选择了我,你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责任了。人啊,错过的才会成为执念。”

      长卿听罢,抬起眼睑直直地望着素瑾。

      素瑾轻轻闭了闭眼,走到长卿面前,她忽然想去摸摸长卿的手,那双手已经不是当年那双手,枪支磨出的老茧触目惊心,素瑾的心竟然骤然一疼,她连自己都震惊,她的心,竟然还会为了长卿而痛。

      正在这时,一声巨大的响声从门的方向传来,素瑾回头一看,只见刘宇钊直直站在门外,寒风肆虐,吹打着他的军装,让他的周身笼罩着一股强烈的寒气。可是,寒风再冷,却冷不过他的眸子。素瑾看着刘宇钊凛冽的眼眸,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

      此刻的刘宇钊像极了一个鬼魅,他一步一步向长卿和素瑾逼近,每走一步,素瑾的心就颤一下。长卿看着眼前的男子,站起身来,挡在了素瑾的身前。刘宇钊冷冷地看着从容的何长卿,忽然从腰间掏出枪来,枪口直对着何长卿的眉心。

      “你是共产党。”他的语气深沉。

    何长卿从容地看着刘宇钊,淡淡一笑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神复杂。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敌人,是战敌,更是情敌。势必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素瑾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状况。他害怕,他怕刘宇钊出事,但他更怕何长卿出事。

      寒风从门外狠狠的吹进来,吹起素瑾的发丝,发丝凌乱,乱了素瑾的眼。她打了个哆嗦,死死盯着枪口。忽然,枪轻响了一声,刘宇钊紧了紧手,素瑾倒吸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上前了一步,用胸口挡住了枪口。

      “素瑾,你做什么。”

      异口同声,他们异口同声地冲着素瑾吼了起来。素瑾闭着眼睛,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帘,刘宇钊收起了枪支,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素瑾,枪在他手中颓然得垂着。长卿怀抱着素瑾,神情一如当年。

      刘宇钊无奈地笑了笑,将枪别在了腰间。

      “素瑾,这么多年,何长卿还是在你心里,你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刘宇钊背过身去,不再看素瑾。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记得当年我说过,如果有一日何长卿回来了,你愿意跟他走,我不会拦着你。这话到今日,仍旧作数。你若是愿意就走吧。”

      素瑾听罢,惊得转过了头,胸口起伏得看着刘宇钊的背影,这背影还是这般伟岸与挺拔,只是她知道,多年的征战,这个男人的躯体已经承担不了多少了。他需要她。可是……     

      素瑾又回头看着何长卿,他也正在凝视着她。无论她曾经多么怨,多么很,再见到长卿的那一瞬间都只剩下了爱和不舍。山长水远的人世,她想要她最想要的生活。这两个男人,她必须负一个。

      素瑾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看向何长卿,眼睛闪闪发亮。她抬脚向长卿走近了一步。

      “刘师长,你多虑了。长卿此来并非是要带瑾儿走。”

      什么?素瑾扬起的嘴角瞬间冻结。她清亮的眸子在那一瞬间黯然成灰。可笑她初素瑾事到如今还在对何长卿抱有一丝希望,她真是这世间最为可笑可悲可怜的女人。素瑾冷冷地笑了笑,心在刹那间成了灰,四散在这个冬夜。

      “那敢问师兄此来是何用意?”她的语气变得生冷与疏离,带着女主人的威严。

      刘宇钊转过身来,走到素瑾身边,握住了素瑾的手。素瑾的手好冷啊,让刘宇钊打了个颤。

      何长卿看着面无表情的脸,心像中了枪一般。瑾儿,你不知道我多想带你走,只是时候未到。你等等我,很快长卿就带你走,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只要再等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他放松了握紧的手,笑着对刘宇钊说:“长卿此来是和刘师长谈谈。实不相瞒,我军如今已经将保定包围,战事如何刘师长很清楚,死扛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何长卿顿了顿,继续说:“瑾儿是您的夫人,我谁都能不保,却不能不保全瑾儿。所以,我可以安排一个缺口,放你们离开保定。”

刘宇钊坐了下来,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你是要我弃城。我刘宇钊戎马半生,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刘师长,您仔细想想,这样下去除了多抵抗几日还有什么用?就算为了瑾儿,您也该考虑考虑。”

      刘宇钊听到这里,皱着眉抬头。素瑾她还年轻啊。刘宇钊自嘲地笑了笑,握紧了素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冰冷。

      “好。”刘宇钊点了点头。“我弃城。不过你必须保证,能让我们安全离开保定。”

      何长卿重重点了点头,深深看了素瑾一眼。

      风声更响,像是猛兽的嘶吼,惊得人心寒。素瑾看着何长卿的背影,潸然泪下。

      十一年,她心里其实都在等待,只要长卿出现,只要他一个呼唤,她就会义无反顾,可是如今,何长卿一而再再而三给她的失望,终于,让她绝了望,死了心。不懂放下,犹如困兽。

      素瑾关上了屋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该是要下雪了吧…… 

十  霸王别姬

长恨歌(下)

      天色昏暗,整个天幕像是要压下来一样。冷冽的风肆虐着。重山忽然间变成了洪水猛兽,可怖的嘶吼着,绝望般撕扯着暗沉的天空。

      素瑾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幔,抬头看着灰暗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山的那一边去。刘宇钊在前面跨马而行,周围都是他的亲随,这些人跟了他十多年了,在弃城之前,他给了士兵们完全的自由,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选择去向,而这些人,选择了追随他,共生死。

      素瑾放下了帘幔。何长卿安排的缺口是这条山路,山路难行,只能依靠马匹,却无法抵御寒风的吹打。素瑾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将手中的暖炉挨紧了腹部。

      她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了身旁的盒子,离开前,刘宇钊坚决要带着那副画像,说这幅画是他要带进棺材里去的。素瑾笑了笑,和刘宇钊安然过那后半生,也好,也好。

      忽然,车子重重的颠簸了一下,素瑾的身体惯性得前驱。车子停下了,素瑾疑惑地掀起了车帘,只见队伍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纷纷拔出了枪。

      “宇钊,怎么了?”素瑾的心莫名地紧了起来,赶忙发问。

    “素瑾,趴在车里,不要出来。”刘宇钊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动。

      素瑾没有说话,周围静悄悄的,千山鸟飞绝,唯有风声震耳欲聋。素瑾坐在车里,屏住了呼吸。

      “你们保护夫人。”刘宇钊的声音随着风声传入了素瑾的耳中,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枪声,穿透重重的寒气,让人胆战心惊。正在这时,马车忽然向前飞速奔了起来,素瑾暗叫不好,急忙掀开车帘,马受了惊,不辨方向,竟然直直向山的方向奔去,素瑾紧紧抓住车门的边缘,准备跳车。她闭了闭眼,眼前忽然闪过当年她为寻长卿跳车的瞬间,如今竟然没了当年的勇气。眼看马车就要撞上,素瑾的额前渗出层层的冷汗。正在这时,他的腰间忽然出现一只手臂,巨大的力道将她从马车上抽离了出来,接着,她连同那人,都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一阵巨响,马车重重撞在了山脚下,顷刻间支离破碎。

      素瑾回过头,看着身下的刘宇钊,紧张地问道:“宇钊,你没事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宇钊边扶素瑾边说:“我们进了共产党的包围圈。”

    “什么?怎么会这样?”素瑾震惊地吸了口气。“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从这里离开?是消息泄露了吧,那么长卿呢?长卿会不会有事?”

      刘宇钊护着素瑾的手忽然间重重地颤了一下,他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素瑾,他凄楚地笑了笑,从腰间重新拔出抢来。

      “素瑾,事到如今,你心里还是只记挂着何长卿。”

      素瑾的表情僵住了,她想否定,却无话可说。聪明如她,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也许是何长卿的计谋,只是她在极力地否定,即使事实路人皆知,她也不愿意相信。她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素瑾对着越来越暗沉的天幕,凄楚地笑了。

    枪声从山的每一个角落刺来,素瑾缩在角落,看着身前的刘宇钊不断地开枪,看着手榴弹从山间飞出,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消失在浓浓的火焰之中。整个天空忽然变成了炽红色,死亡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让人发抖。

      他们都倒下了,素瑾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同的光泽,有不甘,有留恋,还有安然……

      周围全是枪声,他们,死路一条。四面楚歌啊,素瑾忽然想起这样一个词,当年她说过,她一曲<<长生殿>>还未唱完,如何去好好演那<<霸王别姬>>,不曾想,她一语中的。

      仿佛在一瞬间,这些地上的身影都变成了往事,素瑾的记忆变得空白。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紧张地看着刘宇钊呢喃:“宇钊……宇钊……”

      刘宇钊颓然地走到素瑾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素瑾,良久。

      素瑾的嘴唇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启齿。

      刘宇钊叹了口气,在素瑾的额头上深深一吻。

    “夫人,就在这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很快,他就来了,他就来了……”

      素瑾抬起眼眸,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仿佛是这阴暗里唯一一点光亮。她看着刘宇钊站起身来,静静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素瑾向前迈了几步。他的身影魁梧,英气傲然,如寒风中一尊丰碑。当年他一步步走向素瑾,如今又以相同的步伐走开。

      刘宇钊听着耳边簌簌的风声,仰起头看了看暗沉无际的天幕,紧紧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右手,这把枪跟了他多年,指向过无数的敌人,如今却指向了他自己。

      素瑾啊,如今刘宇钊的心也是冷的了,不能够再温暖你了,不能够了啊……

      枪声刺耳,那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在山谷间回荡不绝。素瑾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伟岸的身躯直挺地倒落在地,心跳像是在那一瞬间停止掉,窒息感,深深的窒息感充斥着她的每一寸细胞。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素瑾踉跄着走近地上的刘宇钊,双手抚上刘宇钊的面庞。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素瑾忽然明白了刘宇钊曾说过的,项羽征战多年,岂会不知胜败是兵家常事,江东父老不会怪他,无颜见江东父老只是其一,其二是,虞姬不在了,霸王的心空了,心冷了,心无所望,如何得生?

      宇钊啊,你坚持等了我这么多年,你终于累了吧……对不起,是素瑾负了你。

      素瑾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她仰起头,眨了眨眼睛。下雪了,鹅毛般的雪从暗沉的天幕里纷纷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迷糊了她的眼。

      那些遥远的往昔历历在目,反倒是今日种种,模糊如前尘韶光。素瑾倒吸了一口气,她的意识有些恍惚,一片茫茫中,她看到不远处的一片狼藉中,那副画静静躺在那里,画上的女子贵妃装在身,水袖轻舞,烟波澄净,倾了国,倾了城……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后记

长恨歌(下)

      雪色迷离,千山暮雪,没了来时路。

      何长卿抚摸着素瑾如画的眉目,嘴唇轻轻颤抖着,他就这样抱着他的瑾儿,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白了他的发。

      瑾儿啊,是到最后,你竟然那么恨我。为了那巍峨江山,我卑鄙了这一次,却生生杀了你。

      何长卿仰起头,竟看到素瑾身披舞衣,水袖飞舞,步摇轻晃乱了人的眼。那霓虹羽衣舞仍旧不绝风华,那倾国的容颜却已灰飞烟灭。

      “别离一向,忽看姣模样,待与你诉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旁?”

      何长卿忽然笑了,这笑容在雪的映照下,竟现出凄迷的色泽来。

      瑾儿,不许哭了,长卿回来了,你的骨架回来了,你靠吧,你靠吧。

      雪,飞扬不绝,落寞了浮生。长卿抱起素瑾,转过身去,蹒跚着向前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风声穿透了漫天大雪,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妃子,朕与你小饮一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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