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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带走一枚“乾隆通宝”(4)

2020-02-16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次日早晨,我比平时起床晚了些。走出屋子,只见三位客人坐在前院的小凉亭里聊天。刘董事长扬声招呼我:“早啊,亨利!我们正在猜你这个庄园有多大!”

“啊,三十五英亩,在我们这周围,算是规模很小的,”我回答,一边向葡萄园张望。“怎么,弗兰克还没起床?”

“早起来了!他陪我们吃过早餐才出去的,”小李说着,又问我:“您种的葡萄都是什么品种?您和弗兰克好像并不自己酿酒?”

“这些葡萄,全都是金芬黛,还是我父母种下的,平均年龄都比我还要大十几岁呢。采摘的时候,全得用人工,”我顺势也坐下来。“我家几辈人都只是种葡萄,没人会酿酒。说来也奇怪啊,我们家都没人想起来去学酿酒。”

他们也都笑起来,百合说:“有好葡萄不一定能酿出好酒,不过要想酿出好酒,必须得有好葡萄。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小李还是有些疑惑:“通常葡萄藤过五十以后就没有优质产出了啊,这些藤百年高龄,留来还有什么用?”小李疑惑。

“哈哈!金芬黛不是普通品种,老藤的产量低,但质量特别好,”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笑。“金芬黛是加州的气候、阳光、土质联手孕育出来的异数。”

“难怪这里都叫‘老藤’金芬黛,真是够老的啊!”刘董事长感慨着,提议:“走走!去葡萄园里看看!趁着现在光线正好,拍几张照片,回头制作广告材料要用到的。”

“好啊,我正要去除草、掐芽呢!”我领着他们到工具房中拿了草帽戴上,百合兴奋地嚷嚷:“给我一把锄头!你们去拍照,我要去除草!”

小李大笑,右手向着葡萄园在半空里划一个大大的半圆:“三十五英亩的地呢,小姐!你一双手,一把锄头,除什么草啊,顶多只能葬花!”

我也笑,把停在园中的除草机指给他们看:“我们不用手,也不用锄头,开上那个大家伙就行了!”

我带着百合坐上鲜红色庞大的除草机,开动起来。机器轰隆隆行进的速度很慢,她不断俯身看地里的杂草被连根翻起:“这机器倒是真管用!一周开一次足够了吧?”

“差不多,”我说。

“浇水有滴灌系统自动调节,除草、施肥又用机器,打理这个葡萄园也不大费事嘛!”她的头向后一仰,身量在这个大铁疙瘩里显得更纤小。“美国农民可比我们中国的农民悠闲得多!”

“还好吧,这个季节比较麻烦些。”我忍不住笑,心里怀疑这个典型城市姑娘对中国农民的了解程度。“土地的肥力有限,一株藤产出的葡萄不能太多,初春必须及时把藤上的新芽掐掉一点,这是无法用机器操作的。”

“啊,都是人工……采摘季节也还得用人工,”她点头沉吟,“难怪美国葡萄酒价位高。”

“没有价格优势。销往中国能有竞争力吗?”我问她。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会有的。那么大的市场,只要我们用心做,”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很笃定的语气。“您在香港还有朋友吗?如果有的话,不是也可以帮忙?”

朋友?我摇头。我的目光越过绿色的田野,抵达蓝天深处,伊芙的身影在云影里晃啊晃,依然披散着长长的头发。

49年底,我们这一批人撤回美国,我和杰克都在其中。但杰克并没有退役,而是升任中尉衔留在军中,一直干到大校才退役。六年前,他从华盛顿飞过来,参加弗兰克母亲的葬礼。在墓地里看着棺木落葬,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节哀!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唉。我叹息:“她心里早就没有我了。愿她的灵魂得安息。”

“怎么回事儿?!这些年没见你说过啊,”杰克死盯着我,十分惊讶。

“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我苦笑,低下头。

“早知如此……唉!我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应该告诉你——”他迟疑片刻,推一把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我后来在香港又见到过伊芙。”

伊芙!到那一刻为止,我已经几十年没听见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轮到我吃惊地盯着他,问:“见到她怎样?你把话说清楚!”

1966年,美国对越战争的高峰期间,杰克随所属部队从越南战场退到香港“休整”三个月。他们在香港的活动范围和我们当年一样,还在湾仔、尖沙咀一带。“下船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伊芙了,是我去找她的,就在你们原来住的地方!”杰克说。“她盘下了那个临街的小杂货店,生意还不错。楼上你原来租的那套公寓,她分期付款,买下来了。”

我像是中了一枪,胸口顿时炸开一个血窟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瞪着杰克,感觉自己的鲜血从伤口汩汩不断地流出来。

“她在那一带很有名,因为她见到美国兵就打听你的下落,”杰克继续说。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66年,你退役回到美国已经十几年了。她还是一个人,还披着头发,说要等到你正式娶她的那一天才盘起来。”

这才是她一直披散着长发的真正理由。我的胸口开始痛,比中了枪还痛。“那后来呢?现在呢?”

“休整期结束之后,我们重返越南战场,后来我也没再和她联系,觉得你也许不需要知道她的消息。这种‘苏丝黄’的故事那么多,我们当中有几个把她们带回来的?”

像我这样将她们干脆彻底抛弃的人不止一个,似乎我就可以不用愧疚了,杰克企图安慰我。当年我头也不回,踏上甲板返回美国那一刻,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香港的伊芙还活着吗?我抬头望着一丝云影也没有,无尽的蓝天,喃喃地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在这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起香港,怎么还有勇气再去?”

坐在我身边的百合吓了一跳,转头看着我,一双黑眼睛在草帽边沿的阴影下睁的又圆又大:“亨利,你说什么?!”

我把除草机在遍野的葡萄藤中停下,示意她一起下去:“你想听故事吗?一个连弗兰克也不知道的故事?一个真实的,‘苏丝黄’的故事。”

罗玳谷的初春上午,迎面而来的微风温暖和煦。金芬黛老藤齐腰高,成行成排地顶着一层新叶的嫩绿色,站在地里,一眼望不到头。

百合和我在地头并排坐下,陪我一点点捡起那些失落了大半个世纪的记忆。伊芙。到今天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但我可以肯定,她的长发始终都披着,在那么潮湿闷热的,亚热带的香港。

百合用双手抱着弓起的膝盖,时不时顺手掐下葡萄藤上的一片叶芽,却不扔掉,拿在手里晃呀晃,顺势就晃进了嘴里。两排细细的白牙轻轻咬,如品酒一样品那叶子的味道。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坐在我家这个百年老葡萄园地里,有着蜜糖色皮肤的中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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