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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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峰说完这句话顿了一下,然后低声叮嘱道:“今晚行刺以我为主,只有当我处于不利时,你才可相机行事。切记!切记!”
“好!”一位身穿夜行服的年轻女子答道,然后二人开始脱衣服。
今日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之日,又称中元节。俗话说“七月半、鬼乱蹿。”,民间又称其“鬼节”或“盂兰盆会”,给这个节日镀上了一层阴森可怕的底色。
不过此节对于百姓而言,却是个热闹游玩的节日,人们夜游出行、放河灯、祈丰收、济孤魂、放焰口、演目莲戏……这对年轻的男女先前混迹于众人之中,扮作寻常百姓四处跟风凑热闹。今夜他们有行刺任务,自然不会像百姓一样随性游玩;当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二人瞅个空档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身到河边一处洼地潜伏。
河面上飘满了河灯、莲灯、五色灯,近看如河中烧火,远看似星河蜿蜒,繁星点点。放河灯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超度亡人的一种习俗,旧云是来自目莲救母传说。
此处靠近靖王阁,阁与河灯却另有他说。
据说二十余年前,靖王与王妃到河边消夏,不料上游洪水突发,眼看靖王就要被洪水冲走,千钧一发之际,靖王被王妃狠狠地推了一把安然无恙,而王妃却被洪水卷走……王爷无限哀伤,遂在此处建阁楼台榭,疏浚河道,每年七月十五来此放河灯,做超度,祭奠爱妃亡灵。
这里是一处灵魂的渡,也是一个人工湖。靖王在此建高台楼阁自有格度:面北朝南,北面靠山,南面望湖;湖似弯月,风水称“正弓”。
靖王是这对男女行刺的唯一目标,没有之一。他们为了这次行刺准备了数年之久,对这里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王府禁卫森严,无法下手。三年前他们无意中发现每年中元节靖王必到此处祭奠亡妃,会在这里住上一晚。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今晚,等于错过一年。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傍晚靖王在水榭与百姓一起放河灯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行刺机会,可他们放弃了,因为他们知道靖王身边必有戒备。果不其然,靖王离开河边不久,一众侍卫就用铁栅栏、带刺的铁网等将石桥水榭各处水道严密封锁。
为了隐秘,他们选择在河下游泅渡,那里离靖王行所较远,河宽水深,难以被人发现。他们此时已脱得一缕不留,将脱下的衣服塞进一个大瓮里,用木盖将瓮口密封。然后一人衔着一根芦管,抱着大瓮和一个用火漆封好的木头箱子,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偶尔换气,犹如水中现身的两条大白鱼。
夏季炎热,河水温暖,他们很快游到岸边,在一处大石的角落里开始擦拭穿衣。
皓月当空,月华清美,碧空如洗,只有几朵浮云飘在半空里。一座小山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直如青玉。年轻的女子头上云鬓高挽,体态婀娜,眉目如画,她那纤巧细致的鼻尖光洁细腻宛如白玉。
月光下,她停下穿衣,含情脉脉地看着男子,不禁伸出玉臂。那男子刚擦干双脚,趿着步鞋正精赤着身子整理他的衣,他的裤,他的靴,他的七首。
男子叫峰,二十余岁;女子叫雪,二十出头。雪是个绝美的女人,肤白如玉。她是峰的母亲的养女,从小与峰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上个月他们刚刚完婚,洞房之夜雪在峰的肩胛处狠狠地咬了一口。峰的右侧肩胛上有一个很美的梅花斑,雪只有小时候见到过;同房的时候雪再次见到峰身上的那块胭脂红色的梅花斑时,情不自禁就咬了上去。当她松口的时候,峰的那块梅花斑除了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还渗出些许血。
“还有疤吗?”雪一边用手抚摸着峰身上的梅花斑一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峰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手势,表示已经好了。雪仔细地摸索一遍,峰的皮肤极其细滑,一处疤都没留下。雪于是抓紧穿衣。
二人结束停当之后,峰用七首撬开木箱,拿出行刺用具,把二人的布鞋放入箱中,找个地方把箱子埋入土中。
峰在附近做好记号以后,带着雪小心地向前面的小山走去。
夜色本深,万籁俱寂。除了偶尔几声夜枭的啼叫,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但闻山顶风吹草木,草叶簌簌;夏虫低语,鱼儿跃水。
他们避开山上的明岗暗哨,悄悄藏在一颗大树上。那里警戒本来就稀松,子时一过所有岗哨开始收缩,撤至山下。这不是最好行刺的时机,反而是刺客最危险的时刻。下山的岗哨如风如魅,一声不响,刀剑无影。
峰一人伏在树干上瞭望,他在默默地等。二更时分,靖王行所的侍卫换岗,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三年以来,他能看到的也就这么一个机会!
天随人愿,半空中飘过一片白云!这对于别人来说司空见惯,再正常不过;但对于像峰和雪这样的刺客而言,不啻是行动的命令,冲锋的号角!只是现在时间未到。
不一会儿,山下换岗开始,楼阁、观阙、高台、游廊灯火渐动。两班侍卫开始替换,不觉漏出空隙。
峰如灵蛇一般顺着树干滑下,手里还握着一根很粗的绳子。雪也随峰滑到地面,二人奋力拉绳。树干如弓,绳子拉满,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雪向峰点头示意,峰将绳子一松,雪像一只大鸟向楼阁飞去。峰急忙爬到树上一边收绳一边瞭望。
“糟糕!”峰看到雪蹲在楼阁的飞檐斗拱处有些异样,他心中一沉,紧张地咽了下喉咙,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雪站起来了!她抽出发髻上的钢簪卡在手掌中间,趁明月从云中钻出,旋转数圈,精芒闪闪。
这是安全的信号,峰不再担心,立即行动!当流云再次遮住圆月的时候,他借助绷紧的绳子,也像雪一样飞到楼阁阁顶。
“怎么啦?”峰悄声问。
“檐上有风铃!”雪亦悄声回答。她笑了一下,然后用黑色面巾重新把脸蒙住。“刚才我用面巾把铃铛捂住,好险!”
“当心。”峰说着,一个倒挂金钩脚勾住飞檐,头朝下,四下张望。他做个手势,雪飞身而下,被峰抱住双腿如猴子捞月一般。她向下观察片刻,卷身上翻,两手已抓住斗拱。
靖王正在檐下的楼阁里安睡,一群侍卫来到房中更换蜡烛。突然一处烛焰晃动,一根蜡烛掉在地上。
“有杀气!”一个侍卫说。靖王身边除了一位老侍从别无他人。这老侍从本来在打盹,听到侍卫的声音吓得毛孔耸立睡意全无。他颤巍巍地来到侍卫旁边,见侍卫指着地上的蜡烛有点不悦。他低声说道:“不过掉了半截蜡烛,有何大惊小怪。速去速去,休扰了王爷休息。”
侍卫无奈,只能换好蜡烛跟随众人离去。老侍从回到靖王身边,见靖王稍微侧头,似醒非醒,赶紧用拂尘扫了一下,像在祛除晦气。靖王继续安睡,老侍从站在旁边,没过多久又开始打起了瞌睡。
门外的峰和雪已观察良久,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二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开始行动!
雪一个细胸巧翻云,从高处飘然而下,似燕雀落入院中一般倏然无声。峰一个乳燕归巢,贴在门楣上方。雪悄悄走到门口,试过房门,向峰一挥手,二人一上一下同时打开了房门!
那老侍从反应倒也快,等峰插上房门,他已躲到了靖王的身后,屋里只有靖王躺在屏风前面的黄花梨凉榻上睡着。峰向雪示意老侍从躲在凉榻后面,雪绕到凉榻后面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老侍从提出来,扔到峰的面前。
“何人!”
还没等峰向老侍从问话,靖王已经醒来。他虽有些吃惊,却并未乱了方寸,起身之后依然正襟危坐,气定神闲。
“狗贼!”峰见屋里并无机关,两把宝剑离靖王不过数步,觉得胜券在握,心想让他死的明白也好。
“少和他啰嗦,动手!”雪娇斥道。
可峰见到靖王之后有种说不出的亲近。虽然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王爷,若不是奉了母亲的命令,听了母亲的教诲,单凭靖王的相貌峰也不忍下手。靖王一身织金闪色五爪金龙缎袍,头戴金簪,玉面微须,气度异于常人,显得十分威严。
峰没有听从雪的喝斥,他以为今日是鬼节,剑下不能造无辜之魂。于是他历数靖王罪过,义愤填膺。这些罪状都是峰和雪打小听母亲讲的,早已耳熟能详。
雪不待峰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早已娇喝一声,持剑而上。剑似出海蛟龙,气冲云霄;人随剑走,一道精芒径直射向靖王。只听当啷一声,雪手中的剑已被打落。
与此同时烛影好似微动一下,峰心道不好,石火电光之间只觉眼前微花,双肩被他人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那人的手掌,但这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饶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
当峰被绳索牢牢捆住跪在地上时,雪也和他一样也被人困在地上,她的身边还站着两名王府侍卫。一位中年人如鬼魅一般立在峰的面前。
“师傅!”峰仰头看着那个中年男子失声惊叫。没错,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峰的恩师!二人相处多年情同父子。他的师傅没有理会峰,反而走到靖王面前恭谨施礼,然后转身背对着靖王侍立形如一条立过功的忠犬。
“你只学了他不到三成的功夫。”靖王说道,像是嘲讽又像惋惜。
峰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恩师现在的样子与以前判若两人,让他痛心不已。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动,抬头向前看去,心头不禁又是蓦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几乎也为之停顿下来。他好像无法接受失败,无法承受现在的结果。瞬息成败转换突然,本已稳操胜券,转眼成空;本为刀俎,现作鱼肉!大意失手,让峰悔恨交加。
他重新抬头盯着靖王和师傅一会儿,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之间全身竟动也不动。他在抉择,他在思考。他刚才抬头的时候故意扭了一下脖子,目光斜处,看到雪已经开始用藏在袖口的金刚圆齿磨绳。他心念突地一动,计从心来。
峰开始质问师傅,师傅似有口难言。靖王挥手,撤了屋里的侍卫,师傅还是一言不发。峰在拖延时间,他一直述说以前的师徒之情,让恩师屡屡摇头,口不能答。
雪已经磨断绳索,身子一缩一抖,如灵猫一般躬身跃起。她在空中展开曼妙身姿,玉手突地一扬,手中已然已多出一柄钢刺,那是她头上的钢簪!钢簪精光耀目、寒气侵人,微一挥动,光华流转,刺尖似带有寸许寒芒,雪的身影推着这一星寒芒如流星一般划过一屋烛火向靖王飞去。
一只劲弩射出的利箭破空而来,直接穿透了雪的胸脯。雪如受伤的飞鸟一般,扑棱着落地。峰看见雪在奋力挣扎,调整着自己的身体。他心如刀绞却不能做声。雪的后背有改装过的袖箭,只要她能让袖箭正对着靖王,拉动机括,就能让靖王即刻毙命。
上空一张轻网落下,不疾不徐正好落在雪的身上将她缠住。雪在地上挣扎片刻,再也不动。
“雪!”峰大哭一声,几乎昏厥。
“欬,……”峰的师傅悲叹了两声。“欬。”靖王随后也轻叹一声,声音极轻,形如吐气。他对峰的师傅说了一句:“让他上来吧。”
峰被师傅搀着来到王爷面前,他怒火攻心,兀自不跪,只恨自己失手唯求快速了结自己。“跪下!”师傅喝道,口气十分严厉。峰恨恨地瞪着师傅,面容凄厉。
“算了,你和他说吧。”靖王说罢手扶额头,似头痛难忍。
“造孽啊!这个雪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师傅一字一顿缓缓地说,显得十分沉重。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峰听起来却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一般,一时间真的像被雷劈过一样,木木怔怔地站在原地。
峰半昏半醒之中听师傅讲完,如痴如醉,半晌方苏。他低头看着雪,眼见这之前还乌鬓如云,娇靥如花,身材窈窕,鲜活可爱的新婚妻子,此刻却已变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可当他听说这位新婚妻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以后,心中又不觉生出深深的罪恶感。
“跪下吧,拜见你的父王。”师傅此时变得异常虚弱,近似哀求。峰还是不跪,他不知自己现在是疯是傻是痴是狂,总之他现在是谁的话都不愿相信,更不愿听!
靖王挥了一下手,宽大的袖子拂过,先前的那个老侍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双手捧着一个锦盒,走到峰的面前。他小心地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册玉牒,而是一张旧笺。这老侍从与先前全然不同,他目光如炬,中气十足,朗声念道:“……靖王长子,生三月,令观相,曰:气象紊乱,八字异常,性恐乖戾……王恐,不报,只记生辰。长子右肩胛有天然梅花痣,胭脂色,度成人后在右肩胛正下三寸处……”
老侍从读罢,以笺示峰,悄然退下。
峰默立不语,只是两眼盯着地上的雪。靖王嘿然良久说:“把这个女子抬下去罢。”几个身材健壮的年轻女子抬着一张灵床一言不发,她们轻手轻脚地解开软网把雪放在床上,擦干净地上的血迹,将雪抬出房去。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峰回过神来待要发作,不想王爷拍了几下掌,屏风后转出一位女子;她和雪长得极像,只是眉宇和神情全然不同。她缓缓走到靖王面前躬身一拜,然后站在王爷身边,盯着峰看。
峰此时有些神智恍惚,一见到这个女子便失声大叫道:“雪,你还活着……没有死?”
“她叫青倩,是雪同父异母的姐姐。”
峰定睛细看,青倩果然不是雪,她衣饰华丽,娴雅高贵,十分端庄,另有一番气质。
靖王指着峰说道:“给你两个选择:一、认祖归宗承袭王位,娶青倩做正妃;二、和青倩一起,待有子嗣之后,随你去哪里,从此以后与王家再无瓜葛。”说完他转头对青倩说道:“去吧,到后面送你妹妹一程。”
峰怔怔地看着青倩婀娜的身影许久不说一句,一直傻愣愣地看着。
王爷对峰的师傅说道:“天亮之后你带人将那女子的尸首交给雪峰山主人,告诉他:我和他的恩怨已了。你也不必早回,你们师兄弟已许久未见,此次要尽兴而归。”
峰师稽首领命,靖王下榻扶起,指着峰说道:“先给他松绑吧,欬,刚才要不是那个女子决意伤害我,定不会死。”
“这个女人真是阴毒啊!自己铸成大错,祸及家人,罪无可赦。我已给她一条生路,放她一马。没想到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思悔改,挑唆仇恨遗祸儿女,真是最狠最毒妇人心也!”
王爷说罢,也不理会峰师徒二人,挥挥衣袖竟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