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中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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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沛沛妈Ally。
那年夏天，雨像是天漏了需要女蜗来补一般，无止尽的，不知疲倦地下着，一点没有停歇的迹象。不几天大河涨了好大的水，沿江的中山路上，各个单位都需抽调人手参加防汛。我当时单身又刚参加工作，于是被单位安排参加防汛。
在大堤上我遇到了新雅，她是中山路社区安排过来的志愿者。
她看着很稚嫩，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单薄而瘦小的身子，齐耳的短发，只那一双眼睛灵动又有点桀骜。我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女娃竟然会是社区安排过来的。
每天巡堤查险，大家一天几趟换班，手中拿着一根棍子扒拉开脚下的草坪，在几公里堤身上进行拉网式排查，查看地下是否有水渗漏出来，工作单调却很辛苦。无聊的时候大家就边走边讲笑话，可能因为我也是女孩子，每次巡堤，浩哥总会安排我们两个在一个小组。
浩哥是外地人，在中山路社区工作，平常很照顾新雅。我们讲什么她似乎都像没有听见，很少答话，性子孤僻，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但她还是很听浩哥的话，做事也很认真。
轮到我们休息半日，几个人也不回家就约着一起逛中山路，大堤与中山路仅一街之隔，它像一个优雅而又肃穆的天使，静静地凝望着这条似乎一点都不受洪水的影响的繁华大街。街道上商铺林立，那一个个精心布置的橱窗就像一幅幅美丽的画展现在眼前，新雅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总好像若有所思，又似百般无聊。突然，她停住了脚步，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顺着她眼睛望过去，发现她看向对面二楼有一处不打眼的招牌，“星星网吧”几个字不停跳跃。
她定住身，脚踢了几下，似乎想转身朝那边过去，浩哥回头喊住了她：“新雅，我们是一个团队，你想去哪呀？”
她没有吱声，只是抬头又看了一下二楼。
“女孩子一个人还是不要去网吧。”
听到浩哥的话，她犹豫了半天，还是默默地跟上了我们的脚步。
浩哥见她还在回头朝那边看，等她跟上来后陪着她一起走，也不知道两个人在聊什么，新雅一直蔫蔫地没有说话。
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此刻夕阳西下，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散发出万道霞光，水面上红彤彤的晚霞色彩交杂，瑰丽而壮观。我们走在大堤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夕阳缓缓落到水平线下，河水都上了滩，烟波浩渺，层层波涛上闪耀着灿烂的光辉。
这样的美景震撼了我们，特别是新雅，她兴奋地奔跑起来，两腮嫣红，一双乌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河水一样闪着波光。明明平时是个沉闷的女孩子，此刻她却兴奋得张牙舞爪，拉着我在大堤上跑了起来，有了小女孩一样娇俏可爱，撒娇一样摇着我的手臂喊着：“姐，走，帮我拍照。”
她说自己的家乡一年都很少下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水，第一次参加防汛，所以她一定要多拍一点照片，喋喋不休的她在镜头下似乎活泼灵动了很多。
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没有上学了？”
她摇摇头：“上学有什么意思，这里多好，我可以和好多人在一起，没有压力，没人数落我。”
“你这么小就来当志愿者了，其实很了不起了。”
她听到我的夸赞，有点开心，对我使劲点头：“当志愿者真的很好，我可以认识好多人，特别是有张阿姨和浩哥，他们很照顾我。”
我不知道张阿姨是谁，看她活泼很多，我不禁又问：“你家在哪里？怎么来这里了，父母呢，他们没有管你吗？”
可能我的问题太多，她不知道回答哪一个，头一低，良久才抬起头看向远方淡然地笑道：“其实我是离家出走到这里的。”她脸上的落寞和她的年纪一点都不相称。
看着我愕然的样子，她有点不好意思。原来她正在读高中，家在北方，父母很早就离异。母亲忙于工作，她一个人孤单地长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游戏，对学习再也没有一点兴趣，整天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所以学习成绩非常差。母亲对她的“不务正业”非常恼火，每次一回家就指责她，母女的关系也越来越差。就在两个月前，愤怒的母亲不由分说将她的电脑和手机全部砸了，她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看看我不可置信的样子接着说：“来这里是个意外，当时出来也不知去哪里。本来是想见一个玩游戏时认识的网友，我们两个人经常一起组队打怪，有次聊天，才知道虽然我们住在南北不同的城市，但是恰好两个人的家都在中山路上，可能是他的父母也离了婚，所以我们两个人就亲近了很多，成了好朋友。和母亲吵架后，我不知怎么就搭车来到了这个城市，来到了中山路。”
她声音低低的：“我当时来到中山路，站在大街上，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这条路比我家门口的那条路繁华很多，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我有点恍惚害怕想回家，但是我不愿向妈妈低头，更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反抗妈妈对我的压迫，迷茫中抬眼看到了一家网吧，就走了进去，希望玩游戏的时候能遇到他，没曾想网友好几天都没有露面。”
新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自己从网吧出来时不知道时间是早上还是下午，没有阳光洒在这座城市上空，整个街道都是灰蒙蒙的，可能是几天不眠不休，她站在网吧门口有点晕头转向，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她就这样一个人傻傻地看着人来车往，整个世界如镜花水月般的喧哗。对面是林立的高楼，极远处亦是高楼，似与天相接，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或许是她的哭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这时有几个穿着志愿者服装的人寻声走了过来，他们手里都拎着很多东西。
其中有个中年妇女冲她招手，“小姑娘，别哭，谁欺负你了？”
她有点迷糊，怔怔的看着他们，女人又说：“我姓张，我们准备去前面社区看望一个婆婆，阿姨有点拎不动了，能不能帮我提一下东西？”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虽然还是有点戒备，但是她看到几个人穿的服装，张阿姨笑容和善，确实很吃力的样子，想都没有想就跑过去接过阿姨手中的一个袋子，跟着这些社区志愿者慰问走访了几户人家。
参与这些志愿服务，听他们聊天，让她体会到了付出和奉献，收获到了过去不曾有的快乐和感动，当张阿姨问她愿不愿意加入到他们的志愿者之家，并且还能提供住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幸亏遇到了张阿姨他们，让我在这里落了脚，这里的人都很好，张阿姨好温柔，对我也很照顾。平常她有事就让我跟着浩哥。有时候遇到节假日，她还会带我回家吃饭，她从来也不问我家在哪里，劝我回家。她家的房子不大，却是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很温馨热闹。”
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说道，这几个月的经历突然让她有了深深的使命感，觉得自己被需要，也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这些日子自己过得忙碌而又充实，每天很累，竟然很少想去网吧了。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脸上却有了和她年纪不相称的坚毅和成熟。
我不禁感叹她运气真好，离家出走还能遇到这么多好心的人。不过女孩子还是要注意安全，本想劝她早日回家，看到她现在这么开心，想想有些事还是必须自己想通，局外人说什么都难以打开她的心结。于是就拉着她继续跑到江边看水，此刻夕阳西下，天边有一抹红彤彤的火球，慢慢地落入江水中，水面都染红了。
水开始退了，我们这些抽调过来的人马上要回原单位，她有点舍不得拉着我。她说，她的宿舍在中山路里面的一条巷子，那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年轻人都在里面打卡，她每次路过，总想着有一天能有人陪着她一起去玩玩。看她说得可怜兮兮，我其实心里也很怜惜她，就答应了。
我们走进一条巷子，看到一个身材颀长，二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一栋楼房前徘徊，新雅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她径直转身就走，拉着我走向旁边一家网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边走边回头看男孩。
男孩戴着一副比较深度的眼镜，高挺的鼻梁，下巴很尖，英俊的脸庞充满了温文尔雅的气质，嘴边一抹温和的笑看着很斯文。
男孩也不太在意她的态度，跟着她后面也进到网吧，坐在了她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然后腼腆地冲我一笑，“我是她妈妈公司的。”网吧里灯光不算昏暗，这个时间点里面没有几个人。
新雅没有理他，看他也坐下来，故意把上身衣服脱下，只剩下个吊带背心，两只小兔子似的乳房晃得我都不敢睁眼睛。果然，我看见男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我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抚一样摸了一下新雅的头，她使劲扭动了一下，挣脱开我的手，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下，撇嘴对男孩说：“你算老几呀？别以为妈妈找到我让你来，我就会跟你回去，我就是要玩游戏，我就是不上学，你一个公司打杂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了。你可能是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现在你跟着我，我就要让你见识见识！”
她桀骜泼辣的样子，让我目瞪口呆。
谁料她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一个仰八叉侧躺在了椅子上，两条长腿高高的搁在椅子扶手上，还用手掀起了裙摆，做扇风状，干脆让蕾丝花边内裤完全暴露在男孩面前。果真，男孩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跟我说他出去透透风。
我走过去，将她的两条长腿放下去，说道：“女孩子在外面不能这样。”
“我就不要他管，谁让他充当妈妈的帮凶！”她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业务很拔尖，也很受妈妈的器重，还把他提拔到了管理岗位。我知道肯定是妈妈安排他过来寻我的，因为他优秀，就是想让我有个榜样，想让我跟他好好学习，不玩电脑。”
“可我离开电脑，我能干什么，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我恨妈妈！她整天都不回家，就把我丢给保姆。自从她和爸爸离婚后，她身边的追求者就像苍蝇一茬一茬的，虽然总跟我说，为了我怎么都不会结婚，妈妈应该对这些人都很中意，谁敢保证她没跟其中的一两个上过床？她那样满口谎言还想管我？我就是要玩游戏，平常不管我，有时间管就不许我玩了，凭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我这才了解了个大概。掏出纸巾，帮她擦了一下脸：“我们今天不是要去玩吗？这几天在大堤上吃盒饭也吃腻了，你说带我去吃好东西的，说实话，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也许因为哭了半天确实肚子饿了，她听到我的话立马就使劲揉了一下眼睛：“我知道这里有家的鱼最好吃，上次张阿姨带我去过一家，就在这条巷子里，好吃还不贵。”我不禁莞尔，真还是个小孩子，很好哄。
我们在盥洗室洗了洗脸，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结果在门口，我们看到男孩正一脸愁容等在那里。
新雅不由分说拉我就往前冲，我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招呼男孩跟上来。
“不要管他，不许他跟着我们！”新雅的叫嚷引起街道上的人侧目围观，男孩的脸上又现出尴尬。
“你闹够了没有?”他正色地看着她，“别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是太阳，大家都得围着你转！看到你整天沉迷网络，你知道你妈妈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吗？现在公司这么忙，还要把我这个业务骨干抽出来，过几天就要过来看看你，为的就是想让你走上正路！”
“什么叫正路，听她的就是正路，她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她的声音有点心虚，原来妈妈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了。
男孩气得脸都几乎变了颜色：“她说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待在这里不愿意回家，她也随你，就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除了网络，还有很多人，这些年她一直坚持没有再成家，就是担心你会离她更远!”
“可是……”新雅哭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教训我?”
“因为……我也曾经是你这样的人。”男孩低下了头，眼底的一抹落寞无人见到。“我沉迷网络，差点气死我的父亲，当我回头想读书的时候，父亲病重，无力支撑，是你妈妈资助我才考上大学。”
我们定定地望着他，都怔住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新雅有点无措，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
男孩这才跟我说：“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了，读初中的时候开始喜欢玩游戏，成绩一落千丈，不想上学，后来母亲专门回来陪读还是不行，直到父亲重病，才让我回头。”
“张阿姨其实是她妈妈以前的一个好朋友，将她留在这里当志愿者，也是怕她到处跑不安全，知道她今天休息就让我过来看看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回家。”
“青春期叛逆，或许是每个人成长过程都会经历的。”
“我今晚就要回去，有个项目是我负责的，看到她在这里居然有朋友了，她妈妈会很开心的。”
“有机会我也会劝劝她的。”
正说着，我们看到新雅慢悠悠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走出来。男孩走后，我们两个一起吃饭逛街，她一路都很沉默。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劝劝她，让这个孩子早点回家，让她真正接纳母亲，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快乐，才能走向新的人生。
我虽然回去上班了，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有空我还是会约她一起在中山路上逛逛。
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新雅的电话，我听到她的声音不对，急忙打车过去。车还没有到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中北路的巷子口有个人在挥手。那不是别人，正是新雅。她看上去有些伤感，眼睛像是哭过般又红又肿。
我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们志愿者去大堤上清理遗留垃圾的时候，看到河中间有一头小羊在水流中挣扎，最后被浪卷到岸边时，可怜的羊羔已经死了。他们看到很难过，然后将那头羊羔打捞起来安葬在特意为它挖的坟墓里。葬了小羊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有头山羊在大堤上徘徊哀号，似乎一直在呼唤谁。
有人问，那会不会是羊妈妈？于是，他们又把小羊挖出来，放到山羊的面前。山羊的胡子抖动，悲伤的神情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心碎。良久直到山羊绝望地离开，他们才再次埋葬了小羊。
新雅的眼中有泪光泛起，稚嫩的脸上全是悲伤。我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来驱散一下悲伤的气氛。于是我挽住新雅的肩膀问:“我们去逛街，我带你吃好东西?”
新雅忽然泪如泉涌，她握住我的手哭道:“姐，我要回家！我想妈妈了。”
我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捂在怀里，我的眼泪不自觉也涌了出来。
生活中的每个人，每天都在不停地失去，也在不停地得到。很多时候，只有我们经历过人生无常，才能真正懂得了来日并不方长。这个迷失在网络的女孩，在见证了真正的忧伤之后，才深深地明白了一种爱，终于在这条南方的中山路上回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