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西北1960
赣西北1960
春仔
从湘湖省到赣西北,需要翻越两座大山。若从长沙方入,必过大围山。大围山乃湘赣边界罗霄山脉的支脉,为湘东第一高峰,也是浏阳河发源地。若从长寿街方向入,则必过酸枣岭。酸枣岭位于赣西北之西,海拔千余米,山形陡峭,与长寿街黄金洞相接。
过了这两座山,就是赣西北的怀远县。
怀远县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东有九岭山穿境向南,西临幕阜山横亘向北。在这个人称吴头楚尾的古艾之地,山奇水秀,古木、松杉、年代旷远,阔叶林、针叶林、一望无际。一百年来,在怀远154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陆续发生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载入史册的就有毛泽东湘赣边秋收起义;彭德怀、滕代远湘鄂赣革命苏区……这里有1万8千余名在册烈士,为新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1960年前后,历史进入到一个特俗时期,大围山、酸枣岭也出现了其历史上罕见的一幕:成千上万的湘地民众先后进入这崇山峻岭之中,面带饥色,途现饿殍。无以计数的人,或父亲、或母亲、或汉子、或弱女子……有推着独轮车的,有挑着篾箩担的,有拖儿带女的,有背着襁褓中的婴儿的,更有挺着大肚子的……他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穿草鞋,打赤脚,破衣烂衫,昼伏夜行,爬行在大重岭、酸枣岭的密林、乱石、蓬蒿、羊肠小道之间,前往与之唇齿相依的赣西北,目的地——怀远县。
“去江西,吃饱饭!”这些人争先恐后涌向赣西北,涌入怀远,据说,无不都是冲这句话而来的。
于是乎,怀远这个孕育了中国革命第一支工农武装,孕育了苏区苏维埃的神圣之地,顷刻又面临着接纳、拯救这些外来人的神圣使命。
……
回望历史,怀远人做到了。在困境中,怀远不仅自己没有饿死人,还让这些外来人统统活了下来,在这里繁衍生息。
一盆白米饭
宗说,那一年,他即将9岁了。黑夜里,父母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说,就带着他和妹妹,轻轻走出了破烂的家。糊糊涂涂的,宗就这样随父母逃离了湘湖的上洪。
睁开眼睛,父亲就说到江西了。
父亲真是有本事的人,关键时刻总能脱离艰险,寻找新的生活。
父亲出生在江西的湘东。民国末,国民党快要倒台了,却还在大肆抓丁拉夫,不仅抓了父亲,还抓了村里另外几位壮丁。抓壮丁的人将他们一起关在祠堂里,准备天一亮就送他们去打仗。晚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很恐惧,心想,要赶快逃走呢,不逃走就要去打仗,就会死。怎么办呢?
祠堂里煤一样地黑,又像死一般的静,父亲越来越焦躁不安。凌晨,父亲摸黑摸到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柱,抱紧了,不声不响地爬上去,蹬蹬蹬,撞到屋顶了,轻轻掀开瓦,悄悄钻出去,就从屋顶上逃到了荒野。
荒野中照样一片黑,连星子都没有,父亲的恐惧依然很强烈,他的心咚咚跳,不知往哪里跑。四周围都是稻田。那时的水稻,都是用大自然原生的种子,没有矮杆,只有高杆。水稻人一般的高。父亲淅淅索索藏在稻禾里,没命地乱钻。天亮了,保长带了一帮人到处找他,一伙兵丁搜过来了,父亲伏在稻田里,没有被发现。
终于逃出了危险之地,父亲盲然地乱走,辨不清方向。东走西走,不想到了浏阳的上洪乡。上洪在大重岭东面,离家里有多远,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赶快找活干,吃饱肚子。后来就遇到了母亲。
母亲是人家的童养媳。她在那人家里过得很不好,挨打受骂,天天被虐待,不仅吃不饱肚子,还遍体鳞伤,简直丫鬟不如。母亲实在受不了非人的生活,在一个风雪之夜,趁机偷偷逃出来了。患难中,母亲遇到了父亲,两厢情愿,就结合了。
新中国成立,到处分田分地,什么人都有一份。于落难之地而言,父母来历不明,却照样分到了土地和房子,他们就在上洪安家了,然后也就有了宗,有了妹妹。
穷苦人翻了身,父亲觉得好日子有了盼头,他焕发了精神,燃烧着激情,加入互助组,进入合作社,满腔热情,誓要开创新生活。
宗渐渐长大,开始晓得一些事情,慢慢从蒙胧粗浅的感知中发现,为了好日子,父亲整日劳作。社里有一家纸厂,父亲勤勤恳恳在那里做工。后来才知道,说那是纸厂,其实就是旧时的纸槽,一个纸工作坊,手工造纸的。父亲每天上山去砍嫩毛竹,将嫩毛竹堆放到水塘里沤,沤沤沤,让嫩毛竹沤烂。等毛竹沤烂到一定程度,又将它们捆起来运到厂里,放到碱水里浸泡,浸泡足了,再蒸煮,蒸煮好了,又将它们搞到一个石池子里,用脚去踩,踩烂,踩碎,踩成泥浆状,再转入另一个池子沉淀,沉淀得差不多了,放入一种帘子,使沉淀物附着在帘子上,提起来,晾一晾,然后轻轻揭下来,送烘焙房烘干,就成一张纸了……
父亲做纸时,母亲就去附近的张坊街上做鞭炮,早出晚归。
父母如此奔忙,一家人的日子还算安稳。不过,父母盼望着生活越来越好,更以火一样的热情投身生产。谁知,天灾不由人,粮食不给力,吃不饱的日子出现了,渐渐越来越严重。宗是少年,还没去读书。他看到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大人们拼命干活,饿着肚子还要干。天天喊跃进,父母饿着肚子还要去炼钢炼铁。他不太明白家里的锅为什么没了,钉子、铁皮……所有带铁的东西为什么都要交上去。听说,这是要超英赶美,他也不太懂。大家吃食堂。他觉得吃食堂很热闹。可是,碗里的正经粮食越来越少,饭里几乎看不到米。秋收时节,倘若能吃到一颗半颗玉米,那简直要高兴死了。
他还看到一些人被抓走了,说是去修云梦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父亲还是每天都要去砍竹子,去做纸。湘湖之地的浏阳上洪,到江西不需要翻越大重岭,却与怀远县血树坳只一界之隔,走路过来,大约也只十来二十里,再远也远不了多少。过了血树坳再往前走,可以到排埠,可以到梅洞。
父亲偶尔也到梅洞的山里砍竹子,挑竹子。来来去去就知道,江西这边有饭吃,虽然饭里有番薯,有笋,有菜……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填饱肚子,不至于腹内空空。突然听人说,相邻的排埠有一个林业采伐站,马上要改建林场了,要招采伐工人。他默默记下了,思想着,带一家人偷偷去江西吧,砍砍伐伐他懂,去林场试试,或许能赚碗饭吃,还可以让孩子们不挨饿。
偷偷去江西就是逃跑。逃跑是容易的,可是又不容易。家里家徒四壁,无非是几件衣裳,一点破家什,没什么东西可以带,带上孩子,带上衣裳铺盖即可,这是容易。然而,不能被抓到,抓到就要去修云梦湖,没有二话可讲。那么,要走白天不能走,只能晚上走。
深夜,母亲简单收拾了,父亲拿来一担箩筐,一头放铺盖,一头放妹妹,挑起就走。父亲挑着担子走前头,母亲牵着宗走后头。轻轻的,悄悄的。天上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星。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小路。一路都是山,都是密密的树林。风是轻轻的,路上也是静静的,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万物无声,倘若听到一声什么响,定能吓破人的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了。宗模模糊糊睡在了妈妈的背上,妹妹也在箩筐里睡得很香。过了血树坳,过了云台山,过了桐坊,到了虎形。
虎形就是当年林场的场部。一家四口一进门,就被带到了食堂。
一大脸盆的白米饭端到了眼前。那脸盆是木头做的。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脸盆很大很大,白白的米饭堆在脸盆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米饭。白米饭雪花一样,珍珠一样,白白的白得耀眼,白得喷喷香。那香气胜过一切的香,直透宗的鼻孔和肺腑。所有的味觉活跃起来,唾液像泉水一样冒出来,盈满了宗的口,满口的口水,简直想溢出来。
宗好高兴啊!他努力将唾液吞咽到肚子里,等待着父亲开吃的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