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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神

2022-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猫火车

她们死了。

我亲眼看见的。

密密匝匝的人群聚集在河边,透过中间形状奇怪的缝隙,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袭红衣,决绝地、像鸭子入水抓鱼那般灵巧地一跃,连扑通一响都没发出,只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进到水里去了。

另一个被带着往下一栽,没前一个优雅,也下去了。

一阵骚动后,又听得几声不甚清晰的高呼,密集的人群散去,河面上唯一的一丝波澜也很快被风抹平,就像一切都还未发生过。

这年张家村连着下了三个月雨,庄稼地全被淹了。几家老太爷去村长家商量了三天,得出结论:今年没祭祀,河神他老爷子发怒了。

怎么办呢?

这简单,补上呗。村里穷,凑不齐猪牛羊,就祭小三牲。谁家出一只鸡,再杀只鸭,下河摸条鱼,就齐活了。

除了这些,最重要的还是河姑。

听说那河神爷啊,就喜欢这些水灵的小姑娘。所以还得找个女娃,谁让这几年收成不好,本来也养不活。

也不知这是哪时开始、哪家老太爷从哪听来的方法,也不管这到底是祭天祭地还是祭河神用的,总之就是这么流传下来了,隐隐约约还有成为一种习俗的趋势。

我今年满十三,已经参加过十二次这样的祭祀了。

只是今年的雨下得格外急,村里的长辈为了让河神爷消气,又或者是为了显示出某种诚意,决定一次献上两个河姑,时间就定在六月六。

商量了三天,做好决定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廿八了。按抡摊的顺序,今年的河姑就轮到隔壁了。

隔壁家只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大家都叫她阿花。

村里别的孩子到了十一二岁都要跟着家里下地干活,要么就是放牛,女娃顶多读完初中,就早早送出去打工赚钱。

阿花姐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只不过她家有钱,又有个几岁的弟弟需要她在家帮着照顾,就供她读完了初中,今年正好毕业。

阿花姐对我特别好,小时候就经常带我下河摸鱼,还给我摘她家院里的李子吃,被发现以后差点被她爹揍个半死。

她爹打完她还不解气,又跑来我家找我爹妈告状,让他们“看着点你家崽子,自己混别带坏我屋阿花!下次再让我看到,非得把他腿打折!”

后来阿花姐发现山上有两棵野李子树,就偷偷带我去山上摘。那两棵树长的位置特别偏,在一个很陡的悬崖背面,只有我们这样身子小又动作灵活的少年才翻得过去。悬崖附近还长着大片的爬山虎和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拦住了上山砍柴的人们探寻的视线。

我把那儿当成我们的秘密基地,不管是逃课还是逃打,躲在这就从来没人能找到我。

我就跟她说,以后要是她被选做河姑了,就躲到这来,准没人能找到。她只是冲我笑,瞧不出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河姑究竟是干什么的,只觉得那些姐姐穿着大红的衣裙,走起路来沙沙响,撩得我的心也痒痒的。她们还全都画成了大红脸,以往黑黄的面孔也涂得像白面馒头一样白,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天上的仙女。

我很喜欢那些姐姐,也高兴看到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可我总是看到她们哭,不仅自己哭,家里人也哭。但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穿着红色裙子的那天,她们总是会笑的,好像这是个莫大的荣誉般,挺起胸膛走在所有人前面。

我和阿花姐就站在后面看,如果去的晚了,前面人太多,她就会把我举起来,让我高高地越过前面的人群,俯瞰这所有的表演。

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享受祭祀的河神。但又不禁想,河神或许是在河里的吧。所以得把这些祭品都投到水里去。

这就到了那些姐姐们出场的时刻。我很仔细地观察过每一个人跳进水里去那一刻的神情,无一例外都是闭着眼的。我想,如果是我,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一看那河神长什么样子。

我这么跟阿花姐说了,她还是冲我笑,摸摸我的头,但那神情好似在哭一样。那年我已经八岁了。

去年有一次,我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大家都站着没动,最后还是阿花姐把我捞起来的。她害怕被家里人发现,就把我偷偷藏到秘密基地,尽管我已经在那里被找到过一次了。

可今年她被选为河姑了。别说我舍不得,她家里人也不乐意。她才刚读完初中,还没出去打工回本呢。

我听她娘四处抱怨,甚至找到了村长,又是哭又是吼的,却没能博得哪个人的同情。大家只是摇着头虚情假意地安慰了几声,就匆匆找借口离开,生怕被她拉去替代阿花。

她家本来打得一手好算盘,准备等她毕业就送出去打工,正好能躲开祭祀,家里再把鸡鸭鱼包下来就算是混过去了。可今年偏偏要选两个姑娘,时间还这么紧,想把人送走也来不及了。

村里特地派了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盯着她们家,就怕人给跑了。以前还不这样,听说就是因为去年那家的小姑娘差点趁天黑溜走,大家伙才这么小心起来。

这可急坏了隔壁一家,阿花姐连着几天没来找我,连房门也出不了,整日关在家里。

我想翻墙去找她,可那堵墙好像被加高过似的,我怎么也爬不上去。周围还若隐若现地传来窥探的视线。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怕阿花跑了,自己的孩子被抓去替她。

我想保护她,可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被拦在高高的墙外面。我心里着急,拼命敲墙,也没人搭理我。我觉得阿花姐一定能听见,但她却没出来找我,我更加确定她是被关起来了。

村长这几天也时不时去隔壁,往往还要留到吃完晚饭,和阿花她爹两个人从墙内一前一后走出来,绕着田埂走了一圈又一圈,村长停下来指着不远处的河岸说了些什么,两人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两个人站在那很久,大部分时候是村长边说边比划,阿花爹沉默地听,最后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很久,时不时拿下来长长吐出一口白烟,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沉重地落回地上。

雨渐渐大了,一层淡淡的白烟从土地上升起,缠上他们的脚踝。两人就慢慢踱回去,还要点起蜡烛再聊上许久。天黑得快,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怎么看得见路了,再谈完时月亮已经完全展露出她的面庞,村长就点起一盏油灯,这可是稀罕货,另一手抄着根木杆子往回赶。

六月初一那晚之后村长就再没来过了,也就是那晚之后,我再没在外面见过阿花。我想趁她爹妈出去的时候溜去找她,可那天之后村长又找了人帮着他们干活,他们就也整天待在家里。

那晚村长走后我听到隔壁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喊,惹得附近一片的狗都跟着汪汪叫起来。

我觉得附近几家人肯定都被吵醒了,可没人出来让他们闭嘴,只是罕见地静默着。

最后隔壁的动静渐渐小了,只有女人低低的呜咽断断续续回绕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阿花的娘出了门,背着个崭新的篓子,满脸喜气地往镇上走。

她脸上好像还挂着泪痕,却逢人就说自家阿花有福气,要去享福了。大家还是糊弄地恭喜几声,躲得远远的了。

阿花娘傍晚才回来,背篓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是一条大红的裙子,一双红鱼鞋,一个银纹手镯……这使得隔壁又爆发出一阵争吵,这次伴随着桌子被撞倒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听得心揪,趴在墙这头,不放过一点细微的声响。这一次我听清了几句话“……可是要献给河神的!…不能把她碰着了…别人想还没有呢……”

我没听到阿花姐的声音,打定主意今晚说什么都要溜过去找她。尽管过去了也做不了什么,我却总觉得趁着夜里溜出村子这件事似乎难不倒我,只要躲到秘密基地,就不会被别人找到。

村里的其他人也忙碌起来,搭台子、杀鸡宰鸭,购置各类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就跟过节似的热闹。

隔壁也在门口挂上了两个红灯笼,每天都有我只在往年祭祀时见过的几个大人物登门,时不时还有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过来想见一见阿花,都被挡在门外。脚步声从清早鸡鸣一直持续到半夜,只有阿花的屋子始终被沉默笼罩。

但阿花姐始终还是“被我带坏了”的,她的这种沉默持续到六月初五晚上,终于还是爆发了。

或许是因为到了最后一天,登门的人都早早离开了,阿花姐也趁着家里人收拾碗筷的功夫,假意回房,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这天晚上,黑幕刚刚降下,四面八方还零星传来人们归家的响动,砰砰的关门声、狗被惊到的汪汪声,间或夹着叫孩子回家的呼唤,给阿花的逃离披上一层保护膜。

我看到她踮起脚,猫着腰溜进屋子背面的树丛里,然后顺着那条我们都很熟悉的山路朝着我们的秘密基地跑去。接连三月的雨封死了出去的路,四面的田野也平坦得一眼就能望到头,她只能躲到山上。

天色已经很暗了,层层叠叠的树影遮住了大部分月光,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到地上,被风吹得在地上摇晃。她借着这一点树林的施舍,攀着它们伸出来的干瘦的手臂,朝着记忆里熟悉的方向前进。

这天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雨水浸泡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湿滑,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泽里,又像是有人抱住她的脚,黏重地拖住她的脚步。她很快喘起气来,汗水混着雨水流进鞋里,让这双鞋变得像船一样又重又滑,几乎要踩不住。

雨越来越大了,山下的人似乎也察觉了她的出逃,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四面八方燃起了,时不时又被雨水浇灭。

渐渐的雨声之间还传来了叫喊声,火光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像天上的群星掉进了漆黑的田野,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经过半个小时的搜寻,火光聚集到了山下。

“田里都没有,总不可能下河吧?”“一定就在山上!”人群里发出闹哄哄的声音,七嘴八舌地汇报搜索的结果。

村长爬上一块石头站定,举起手里的煤油灯:“都别吵了!四周我们都找过了,屋子里也没影,人应该就是在山上。”

这话一出,下面就有人嚷嚷起来,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撞了撞,还是闭嘴了。

村长见大家终于安静下来,接着安排好各家搜索的范围,自己又领了一队人走。

阿花的爹和我爹都在那队人里。火光跳动着照映在他们的脸上,让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阿花姐也看到了山下的动静,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原本一个小时出头的山路,她硬是走了快两个小时。待举着火把的人们冲到山腰上是,她才堪堪来到悬崖边。

以往我们都是抓着悬崖边的几根粗藤条,再扣着几个凹进去的小洞,翻到悬崖背面。可这会雨下得太大,她根本抓不牢,心急之下还扯断了几根藤条。她一路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完全没有考虑过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村长一队人目标明确地朝悬崖来了,他们严丝合缝地按着阿花的路线急追上来。尽管她的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他们还是跟上来了。

阿花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茬,脸色陡然白了。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盯着下面的村长一行人。树林间隐约闪过的火光让她的心也跟着砰砰跳起来。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我就在秘密基地里,看着悬崖另一面露出的半截阿花的手臂。那截手臂在月光下惨白惨白的,绷紧了。

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悬崖下一跳,滚进了下面的草丛里。我知道,这悬崖不高,下面的草丛很适合藏人。

可惜没有用。

她要是绕开村长往山下跑还好,她没点火把,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动静,是有机会躲开山下搜寻的人离开的。躲到天亮,躲过祭祀结束,我们都知道这不能推迟,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可她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使不上力,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想都没想就跳进了这个没有出路的坑。

我往下望,正对上她惊惶的眼睛。她轻轻叫了一声,赶紧捂住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朝着她笑了笑,看到村长一行人来到了悬崖边。

“村长,到地儿了。”我听到我爹有些愤恨的声音。

“去年…就是在这抓到的。”然后是村长的声音从悬崖那边绕了过来。

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害怕,还有点隐隐的熟悉感,我知道接下来他们就要翻过来了。

果然,他们派了个前几天蹲守在阿花家外的小混混过来了。他刚刚站定,就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他了。我被他拖了出去。

“村长,没看见赵花。”

我被丢在一边,他们的腿像树林一样笔直地立在我面前,我看不见阿花了。

“再找找,肯定在附近。”

大家都散开了,村长蹲下来,煤油灯凑近我的脸,我的眼睛里倒映出他放大了的脸。

他盯着我的脸端详了半天,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对应的人来。

“嚯!”他叫了一声,往后连退两步。

几个人被他的叫声吸引过来,围在我旁边看。

“哎哟!”有人也认出了我,准备把我爹叫过来。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但还是硬撑着没有跑。

“啊——”下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猜,是阿花被找到了。

她很快被人连拖带拽地拉了上来,摜在我旁边。她发着抖,嘴唇乌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敢转过来看我。

我爹也过来了,他先看到了地上缩着的阿花,紧接着看到了她后面的我。

他发出一声动物似的悲鸣, 冲上来想给阿花一脚,被阿花爹从后面拉住了。几个小伙子把他架到人群后面。

“老张啊,你也知道……都逃不掉的。”阿花爹叹息着劝他。

“怎么逃不掉了!要不是她!”我爹还在愤怒地吼叫。

“不是她就是我屋阿花!谁也逃不脱!”

“谁也逃不脱!你们都逃不脱!”声音渐渐地远了。

村长一行人把我们带了回去,还把阿花的手脚都捆起来了。

她在我旁边无言地流泪。我想安慰她,却张不开嘴。

大家折腾了半夜,第二天天还没亮,阿花娘就进来,给阿花换上了新买的红裙,戴上薄薄的银镯,母女俩相对无言。

阿花娘又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作孽哟——”

我们被带上了河边新搭的木台,与小时候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走在最前面的演员。

阿花姐走在我前面,红色的裙摆晃得我有点头晕,她没有再哭了,临了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等别人催促,跳了下去。

水花溅到我的身上,我好像也在水里,看着人们在水那边晃动的面孔,陌生又熟悉,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阿花。

我看见人群里有女孩在笑,她本是今年的另一个河姑。

还有人在哭,是我娘和阿花的娘。她们的脸在人群里是那么远,小小的马上要被所有似笑非笑的面孔淹没。这一幕多么熟悉。

鲜艳的裙摆在水里飘舞,像水中的仙女。阿花姐沉沉地落到我看不见的黑暗里。一条鱼游进她的袖间,紧接着冲下来一只鸭,一只鸡落进她的怀里。

日光从水的另一边冒出来,水滴溅到人们树林般的腿上。摇晃的空气里阿花姐的脸逐渐清晰起来。她的身后飘出来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她们的嘴开开合合,像一条条离岸的鱼。

“你早就…你早就……”

她们簇拥着她贴到我的耳边,冰冷的水珠从她鲜红的两片唇瓣里游到我眼前。

这次我听清了,她说——

“你也死了。”

20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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