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写得又快又烂
斯坦贝克说:不要想着“快了,我就要写完了”。忘了那四百页纸,每天只写一页就行了。这样下去,到写完的时候你肯定会大吃一惊。
斯坦贝克说的这段话,我觉得很好。我常说不要概念化,不要结果导向,不要急于推进,大体也是这个意思。这几点基本上是一个问题,是无法控制写作情绪的表现。
也许看了一本书,觉得好有道理;或者突然受到了某种感动,想写出来。这些情况都会导致快速完成一篇文章,这时候真正是自己思考的东西是非常少的,我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他人的思想,伟人也是如此,哲学家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他们能控制情绪,能够思辨,能够反思,能够问自己,即将计划要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有自己体验感受的东西,到底是哪一点?自己的思想是这样产生的,并不是想就有思想,想破脑袋也不会有思想。思想是对心相的观照和反思中产生的。
哲学家会抽象地思考,大作家会具象地思考。大作家会将思绪凝聚到一个点,直到这个点清晰可见。不说外国作家,就说鲁迅吧,比如闰土这一篇,月亮下少年拿着叉子捉渣(字不会写,呵呵),一定是他头脑中浮现的,这个点被他抓住了,才有那篇文章,否则是不会有的。
那么我们头脑里,月光下的少年在哪里呢?如果找不到,作品要么不值得写,要么凑合写,总之好不了的。
这个少年也许不是实际情景,但是作者将他幻化,慢慢变成真的景象在眼前,我们需要做的是这个思考工作,在下笔之前,或者在开篇之后。如果开篇了还是没有出现这样的鲜明景象,是需要停下来的,如此才能提高,坚持这样去练习。
李泽厚的美学三书里写的,自然的人化,化什么呢,他人他物,化为一个真切的意象,被作者抓住了,幻化成具体形象,在笔下逐渐清晰。
朱光潜谈美里也说到物我两忘,是这个道理,并非讲大话。
李白有诗写道: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创作是这样对待素材的,并不是被无数的人和事,以及情节,搞得团团转,疲于应付。创作是自然的,不自然,按照道理说是时机未到。但是等待时机,也是不现实的。灵感是写的过程中降临的,被闪电击中的概率是非常低的,但被通电的线路击中的概率是要高得多,我们写作就是要组装电视机,在捣鼓的过程中体会灵感的降临。
我不知道大家写作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写作时候,应该是忘我的,屏气凝神地,一些回忆才会浮现慢慢清晰。假如环境很喧闹,或者自己奔着一个故事结局拟定提纲,顺藤摸瓜,是很难捕捉到灵感降临。灵感给有心人的,不走心,灵感来了也会跑掉。
我还是拿我这个《风星》草稿说,最近只写了一点点。写这个的想法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没有动笔。这个院子我不知道有没有,但它慢慢浮现了,于是我才开始写。写之前,我从没想过写阿霞,但是写了一段她浮现了,然后浮现了很多东西,令人吃惊。
于是我从最初的对于一个曾经的红卫兵的感受,逐渐增强,我觉得很多东西开始聚集聚拢,形成了一股情绪之流。在这股情绪的小溪,我渐渐看到一股洪流(有点夸张,小河比较准确),所以觉得是很有写头的。如此这般,我问自己,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思考有了对象,才能产生思想,没有对象的思想,不是思想,想出来也是别人的,只不过自己会有错觉,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
写作中将情绪归拢聚集,让这股越来越强的情绪来推动,画卷越来越清晰,寓意越来越明晰,而不是预设一个结果结局,往那个结果去凑。结果导向,其推动力来自于西游记,来自于三国演义,唯独没有来自自己,只好不断兑水,兑水也有穷尽的时候,于是草草收场,结果是又快又烂,走不出死循环。
附<风星>开篇:
风 星
01
冷。
“妈妈,我能和你睡吗?”
妈妈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我。针尖一样的叫声从小窗外传来,槐树枝将胳膊挥舞得呼呼作响,树叶的独腿折断、飘落……有一片贴在窗玻璃上,倏地不见了。夜晚的天空铁青着脸,高天的风将云层撕来撕去,又死命搅和,一大张铁灰色破烂不堪的土布被一双大手死命揉搓……
我不能喊,屋顶的房梁压得低低地。老鼠进了大衣橱底下的墙洞,刮风的天气里,粉红色小奶鼠偎在鼠妈妈肚皮下发抖。我一边缩紧了身子,一边拉被头,被头似乎被钉在床上,只能抻长一小截。我将身子再缩小一点,蜷成一个线团。动荡的大土布不见了,月光清冷地照着我的头顶,我滑进白茫茫的雾气中。
早晨,我拿着牙缸蹲在院子的石阶上。院子里洒满落叶,海棠花歪斜着埋头在地,小公鸡小母鸡在笼子边张望,一副战战兢兢地样子。“咕咕咕——”我冲着它们唤着,可它们聋了一般,仍旧可笑地点头抬头。我含了一口水,绿色的玻璃杯跌在石板上,杯子的挂耳摔掉了,露出淡绿色的伤口。我急忙漱口,将杯子和挂耳偷偷放回厨房桌子,藏在咸菜坛和墙之间的夹缝。
做完作业,我出门找阿四去。妈妈在和面,今天中午应该有粑粑吃了。阿四不想讲故事,提议玩洋画。玩洋画我很在行,我的饼干盒里装了满满的战利品。也好,在我家墙根玩,妈妈不需要到处找我,会显得我很乖。我跑回家翻出铁盒里的洋画,挑了一些“杨家将”人物画片,来到墙根。我和阿四一边玩,一边发出很大的叫声,目的是引来其他小孩子。小孩子们迟迟没有出现。
小霞抱着妹妹在她家墙根站着,她妹妹扎着两根小辫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口水顺着手指往下流。小霞在妹妹的小手上打了一下,她妹妹扭过头看着我,一根手指竖在风里。小霞的齐耳短发遮住了脸。
阿四捡起我的那张“杨六郎”催我再来,我说:“我不想玩了。”我俩靠在我家山墙上望着油坊的大铁门,大院子里有人在翻晒稻草。石子路上有一泡牛粪干了,我想起我外公墙上糊的牛屎粑粑。
“阿四,这泡牛屎怎么没人捡?”
“我哪里知道。”
我向小霞家墙根看去,她家那头黑猪拴在木桩上,身子在泥地里舒服地抖动着。这头猪总喜欢将食槽里的糠水弄得到处都是,一点也不知道勤俭节约。这头猪本来养在小霞家屋子里,小霞的妹妹出生后,黑猪被赶出来,一晃两年了,这头猪壮得像晒场的大石磙。每次我从小霞家门口走过,都要往黑洞洞的屋子扫一眼。她家不锁门,也不需要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