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靠山
女儿琪琪又发烧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一刻不停地给她做推拿。推推胳膊上的穴位，又点按手上的相关穴位，过了一个小时，亲亲她的额头，重新给她测了体温，发现温度下降了一些。我很开心，把自己放在办公室里偶尔穿穿的衣服垫在沙发上，让她喝了口水，再躺下来。
女儿迷迷糊糊的，说，妈妈，好困。我说，乖女儿，你先睡会儿，妈妈再给你摸摸，烧会退下去的。妈妈还有一点活，忙完了，妈妈就带你回家。
女儿点点头，眼神迷离，不久就睡熟了。
我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孩子盖上，接着又给她做推拿。
以前女儿发高烧，我只会焦急地带她上医院，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无头无脑打转，跟一群人挤在专家门诊前眼巴巴排队，后来又在付款的地方、在拿药的地方、在挂瓶的地方再次分别排队，最后挂完瓶，孩子和我，都元气大伤。
等我抱着她走出医院，霓虹灯闪烁，秋风吹到脸上，又想起请假半天、扣掉的钱比能挣的更多时，我都想哭。
这样次数多了，发现孩子的身体素质更差了，上小学了还常常请假。在我为之苦恼时，一个同学引导我开始学习推拿。
自己护理孩子的体验很好，我轻轻地点，按，推，抚触……往往一做就是两个小时，六岁的女儿再难受，也会露出平静的微笑，跟我说，妈妈，你辛苦了，要注意休息。
我嘴里说着，没事儿，妈妈好着呢，……等女儿渐渐入睡，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流下来。
我其实有父母有哥哥，有公公有婆婆，他们都住在附近不到四十分钟车程的地方，但是，轻易，我不会麻烦他们。
我埋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我只是一个最基层的员工，即便是带着女儿上班，有那么多同事看着，那又如何？我兢兢业业工作，拿着属于自己的工资，本分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用谁来指点我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工作终于做完了，天老早黑了下来，摸摸女儿，烧退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丈夫打了一个电话。
喂，你在家吗？
嗯，是的。
你能煮点饭，在电饭锅里再炖个热汤吗？琪琪发烧了，我怕她吹风，我想你把米和汤放锅里后，就来接我们回去吧。
嗯，……好的。
好，你到了公司门口，给我打个电话，我带女儿下来。
好的。
我顿时舒了一口气，把东西收拾好，坐在女儿身边，放下手机，专心地看着女儿。
女儿长得不像爸爸，丈夫毫无颜值可言，个子还瘦小，性格也沉闷，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当时很想逃离家庭，年纪也要奔三，他比我大三四岁，家里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半年内相亲了好几个对象，终于给他找了个后妈。他可能感觉到了点什么，才着急想结婚的吧。
总之，我们经人介绍，相处了几个月就结婚了，婚后不到一年，就有了女儿。
我们有了女儿之后，才开始了解对方。我发现，他自私，我怀孕，不知道体贴，不懂得要多做点事情，说些好听的话，相反，一不高兴，可以一天一夜对我不理不睬。
当初，我想结婚，是很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常常去迁就他，故意跟他讲话，逗他开心，他才老爷般赏你一个微笑，这时候，你总以为可以舒心过日子了，可下一次，他可能跟你冷战的时间更长。
我何尝没有哭过呢？
我小时候，爸妈都出去了，比我大四岁的哥哥，会把爸妈藏好的食品柜悄悄打开，拿出好吃的，然后，藏到大衣柜里吃。那时，谁家都不宽裕，有点吃的，大人都锁起来，不让孩子一下子吃光。我永远记得，我打开柜子看他一个人，像个老鼠一般吃得痛快，可我心底那么凉。是的，才十来岁，我就知道心凉了。
要想吃好的，得学会自己做。我同学教了我做饭炒菜的技巧，我高兴极了，飞回去就要做一遍。我先把米淘好，放进锅里，放上我认为合适的水，接通电源，打开开关。再打开冰箱，把能做的菜都搬出来，飞快地洗菜，切菜，准备好了就开始炒菜。
我忙得热火朝天，信心满满，神清气爽，自我陶醉。
不多久，他们回来了。他们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检察了厨房，又狐疑地看了我蒸在电饭锅的饭，等我喜滋滋地把饭菜都端上桌，他们仁慈地吃了一口。我哥最先叫起来，没熟！我爸迅速地皱起了眉头，我妈马上叫道，这水放少了，这么硬，怎么吃？
他们丝毫不尝尝我做的菜，我妈就持续地骂我，我爸满脸怒火，大吼一声，叫你逞能！边吼边把穿着围裙的瘦弱的我一把推开，我坐到地上。
我从我遮住我一半脸的头发缝隙里望去，他们三个人恨恨地坐着，还只顾吃菜，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真不该回想这么多，可是，不想，不想，碰到难题，想找人帮忙时，这些事情，还是自动会跳到我的脑海里。
我拼命读书，考上了大学，在别人的恭贺声中，我爸妈不好意思，只好供我上了大学，但是给的生活费微乎其微，我只好自己申请贷款。每每看到他们为哥嫂买房、带孩子，忙得不亦乐乎，我就一直想，我要逃离这个家庭。
手机响了，我赶紧接起来，告诉他我马上带娃下去，没想到他说，孩子睡着了，我上来抱好了。
我有点异样，不过马上回了句，好的。
丈夫上来了，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走到女儿身边，说了句，琪琪，醒醒，爸爸抱你回去。
他知道女儿不会马上醒来，就弯下身子，直接把女儿抱起来。
我跟着他走到门口，把办公室的灯和门关掉，疾走几步，把手机手电筒打开，跟着他们下去。
他告诉我车停在哪边，我先走过去把车门打开，坐进去，他小心地把娃放到我身上，然后钻进车里，启动汽车。
我看着丈夫一声不吭地在我前面开车。
我的公司离家二十几分钟车程，我从来都是自己骑电瓶车来去，觉得自在，没有叫他开车接送过我。当然，他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他的工资应该比我高点，我们结婚初，我还半开玩笑地跟他说，把工资卡给我吧，他面无表情，把卡交出来；但是过不多久，大家都用上了网上银行，他们公司的工资卡又换了银行打理，我就再没过问他的工资。
记得我们买房交首付时，把钱凑一起，发现还缺了好几万。就这好几万，我们都不愿意找自己家父母拿，我的哥嫂更是会在我面前哭穷。着急地没办法，叫丈夫问他老爸，老爸直接就说，我们过活还紧巴巴的呢，没钱！
我们知道，后妈管他管得紧呢，特别在钱上。
双方父母都靠不住，我们找了丈夫熟悉的同事，给人开了利息，才借到这些钱。
后来，我的工资管日常开支，他的管房贷和孩子的学费还有兴趣班费用，两不相干。
但是，每逢有意义的日子，我多想他能表示表示，哪怕几句话也好，但是，从来没有过。当然，平时，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交谈的。我们的聊天纪录，都是今天该做的家务，或者要交的费用，或者提醒要完成什么打卡，无聊透顶。
日子过得平淡，我也心静如水，埋下头去，看看我的女儿。
琪琪是个省心的孩子，出生后，我们请了一个月嫂。等我月子结束，双方父母没一个提出帮我们一把。我知道他们靠不上，不得不辞职自己带娃，她一直跟着我长大，知道我每一步都很难。
双方父母见我不上班了，常常叫我去给他们帮忙。我妈今天给我打电话，帮我去银行办理一个什么业务吧，哦，不，我和你一起去。我知道她多少怕我惦记她卡上的余额。过几天，公公给我打电话，儿媳妇啊，我们家电视机看不上了，你来帮我们看看？再过不久，我爸的电话又来了，今天陪我们去医院体检吧，医院里我们用不好智能手机，啥都办不好呢。
我能被他们烦腻，因为我帮他们跑腿，就不得不带上女儿，而人多的地方，哪个妈妈喜欢带女儿去呢？
女儿长到三岁，仍然常常生病，我本来给她联系了幼儿园，自己找了工作，但是一个学期能有两个礼拜上学就不错了，其余的时间都在和医院打交道，我只好又辞职。
丈夫见我本来要去上班，又辞职，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我知道，房贷的压力太大了，再加上生活费，孩子的医疗费，一个人的确难以承担。
那次辞职前夕，看着孩子生病，除了我无人依靠，我就哭着跟我妈打电话，求他们帮我看看娃，就困难的时候让我靠靠家里。没想到我妈说，你哥嫂搞不定你侄子，你侄子也病了。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他要加班，我一个人带三岁发烧的女儿，在医院里饭也吃不上；他们四个带一个长得结结实实、胖胖墩墩的六岁小侄子，跟我说走不开。
也许我太会哭了，好想放弃一切，活得太艰难了。放弃一切可能都解脱了。可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要改变改变，我咬牙辞职了，我尽心尽力照顾女儿，想方设法让她身体好起来，等他们再给我打电话，叫我帮他们干活，我就冷冷地说，我没空。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或者花钱请人。如果他们开始骂我，我便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
我也不再一切靠自己，有事情了，我会给丈夫发信息，跟他说，女儿今天的作业请你检查一下；女儿明天的早饭要怎么准备；女儿的兴趣班，什么时候送，什么时候接。
开始，他还有点意外，看我也不看，还一脸嫌怨的样子，我只说，我找的新工作，要不断加班，没办法，大龄员工，有班上就不错，不做不行，带孩子和家务事，我靠别人靠不上，只能靠你，我孩子的爸爸。
我发现，他还是会按照我讲的去做起来，而且还做得不错。有时侯，我出差，很担心他把自己和女儿弄得一团糟。我急匆匆回家，发现他跟女儿有说有笑，家里还干干净净，孩子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我会笑着，当孩子面夸他，潜力无穷，我们的大靠山。我发现，他会开心地笑，人比之前不干活光生气时舒展多了。
后来我们也常常聊天，他告诉我，他父母关系不好，回家冷冰冰，导致他也习惯了冷冰冰，并非心地不善，幸亏我没放弃教育他，使他往好的方向发展。要是我也放弃了，他就永远是个不懂得温暖的野孩子。
我看着他并不吸引人的脸，跟他说，孺子可教也。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到家了，他把女儿抱回家里，女儿就醒了，摸摸额头，彻底不烧了，我们看到她爸开始热菜，端饭。等我们收拾一番，坐在桌前，大家就乐滋滋地一起吃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