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西游记》可以这样读·上》读书笔记2
《西游记》是一部积累了几百年的作品,并不是一人一时写成的。从《西游记杂剧》开始,就有观音寻找取经人的情节了:“(观音说)老僧为唐僧西游,奏过玉帝,差十方保官,都聚于海外蓬莱三岛。”如果坚持佛道对立的立场,不觉得这件事很违和吗?观音要奏过玉帝,才能请到其他保官:李天王、哪吒、二郎神、九曜星辰、华光天王……这些保官,佛道混杂;聚集的地点蓬莱三岛,又是道教地盘。另外,杂剧火焰山的故事中,风伯雨师、雷公电母、二十八宿,也是受观音指挥的。这是杂剧!这里面能有什么阴谋呢?又有什么阴谋,能几百年没有变动呢?难道这一代一代的作者都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个阴谋梗流传下去吗?我们只能说这十个保官,无非是民间比较熟的十位神仙而已,他们已经脱离了纯宗教身份,成了民间俗神。所以他们行事的逻辑,就是民间艺人按自己的理解,给他们安上的逻辑。仅此而已!
读古书,如果思维方式和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那无论古人说什么,我们都会觉得奇怪,甚至觉得不可理喻。今天对“宗教”的定义,基本上是从西方传过来的,特别强调宗教之间的分野,非此即彼。但是东方人的心态并非这样。据说有人去越南,看到当地人一烧香就是四柱,分别烧给玉帝、佛祖、上帝和圣女贞德。问他们:这玩意儿能灵吗?答曰:管他呢,总有一个灵的吧!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则现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这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我们绝不能用世俗的善恶标准来理解。作者已经说了:“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热烈之极而又冷静之极,慈悲怜悯之极。他写的,只是一颗不受羁绊、不受限制、完全袒露出来的心灵!清代黄周星在这里一反常态,旁批了一个少见的排比句:“此是心之图,心之赞,心之箴铭!”
悟空一直活得很真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小朋友一样可爱。他想要什么,就毫无顾忌地去要或偷——他真的不觉得那样不好;想反对谁,真的抽出棍子就打。这根金箍棒,也正是他一颗真心的象征,所以才“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然而他无事的时候,和身边的人也非常友好,所谓“见三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陛下’。无论是普天星相,还是地下妖魔,他都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毫不分生熟贵贱。事实上他虽然反了天宫,后来西天路上他到哪里去请天上的神仙,都是随叫随到,谁也不曾和他为难。
孙悟空是很真实地、童真地活着,天界诸神反倒喜欢把自己包裹在一层言不由衷的外壳里了。对他回护的,对他有敌意的,都不停地往他身上加各种理由!只要加了一种理由、一种意义,就招抚有道,或者师出有名了。
不信我们可以看看每一次打斗前的对话。比如巨灵神骂他“欺心的猢狲”,九曜星谴责他“犯了十恶之罪”,王灵官说“你莫猖狂”,就是木叉也说“我见你猖獗,特来擒你”。大家不觉得这里其实有问题吗?这些人其实就是奉旨行事,但必须给孙悟空加一个欺心、十恶、猖狂、猖獗之类的罪名,似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围而诛之了。太白金星也有理由:“念生化之慈恩”“那猴出言不知大小”,于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招而抚之了。
我们今天也是这样,要做一件什么事,必先给自己找个理由,而且是很宏大的理由,然而这正是本心被掩盖的第一步——不愿直接面对本心。
教科书和媒体,有一种特别牛叉的能力,就是能把一切有趣搞成无趣,能把一切温情搞成煽情,能把一切人性搞成神性,能把一切真诚搞成忠诚!这种法力,比《西游记》任何一种法力都厉害!无论讲什么,都不忘附上一大堆意义,这个是鞭挞丑恶的,那个是体现大无畏精神的……久而久之,很多朋友思考问题,也就喜欢往这些意义上靠拢。于是,他们成熟了,标志就是学会了无趣,学会了煽情,学会了用神和鬼区分旁人——就是不会把旁人当人看!当然,也学会了口头上言不由衷的忠诚,就像那些天宫诸神一样。
有一个年轻学生追着我问:“老师,《西游记》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我说: “没有,概括不出来。”他很受伤地问:“真的没有吗?我们小学语文不就概括中心思想吗?这么大一部书怎么就没有?怎么就没有?”我说:“它怎么就必须有?《西游记》是为你语文老师写的?”
好吧,孩子不怨你,你年纪轻轻,已经被这些重大意义洗脑得太久了。学课文,要有意义;学政治,要有意义;学历史,一届、二届、三届,乃至N届大会,都得背一个意义。十年寒窗,已经把你整形成一个长得有意义的人!
如今还有家长给孩子报书法班、钢琴班,各种所谓兴趣班的,有多少真正出于兴趣,出于原始的喜爱?有多少是为了人前的显耀、升学的砝码、家长的谈资,或者仅仅出于不被边缘化的顾虑?孩子的本心呢?兴趣呢?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呢?这些最真实的、最原始的理由,还不足以构成把你孩子塑造成一个可爱的人的动力吗?
每次重读,读到这“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人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无不泫然泪下!以谦卑隐忍、温柔克己著称的国人,能写出各种文采飞扬的文字,或歌颂或鞭挞,应酬各种场合,而这种直面真心的文字太少太少了,更何况它把真心赋予了如此光明的形象,这就是《西游记》的高明之外。生活在现代化的今天,我们觉得比古人进步了是不是?其实连孙悟空的尾巴还摸不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濛,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在百回本《西游记》里,孙悟空被某位天才作者隐喻为人心或真心,而且处处都有点破,这是毫无疑问的。上一讲谈到大闹天宫,贫道承认童心是纯洁可爱的,但从来不觉得童心就是尽善尽美的。比如干坏事,比起成年人的遮遮掩掩,小孩子无所顾忌确实是一片真心,但“真心不等于清净心”。又比如。小朋友要吃什么东西,就大吵大闹,这其实也是真心。这些心态,和孙悟空闹天宫的心态大体是一样的。
所以这个世界上又有另外一批人,否定这种真心,比如余杰。他就在《火与冰》里说:“我不喜欢小孩。我曾看见一对五岁的双胞胎抢一大包饼干……抢得惊天地泣鬼神。其实,依他们的食量,最多能吃三四片而已。从那时起,我便不再相信老子所谓的‘赤子之心’。”
但是明代的作者,对于这个问题,就借如来之口说“也能善,也能恶”。他对真心自然是欣赏的,但也是警惕的。他当然知道,如果不加以控制、引导,真心就会朝着邪魔外道一路发展下去了!
心若在,魔就在。所以面对这样“心”的化身——同时也是尘世千千万万人心的化身,如来该如何度化呢?能做的,只有牺牲自己!或者说,与这些人心同血肉,共命运。这不是舍已救世的大慈悲是什么?所谓“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如来舍手化山而后涅槃的举动,转换成语言文字就是:“孩子!不管你是好还是坏,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当父母动手打孩子的时候,他们的心其实比孩子挨的打还要痛。看似他在打孩子,其实也在打他自己!包括那个“俺那里把你哄”的办法不也是这样吗——就像爸爸妈妈哄小孩子一样。试问,换作我们来编这个故事,比如,现在给你把如来请来了,面对这样一个调皮捣蛋、活泼可爱且破坏力惊人的猴子,如何编一个情节,能让他心服口服,收心务正?以贫道的浅薄学识暂且还想不出来。可以想见,《西游记》的文笔是多么具有穿越时空的伟力了,
有一个小朋友在捣乱,讲道理也不听。于是我(指此文作者)说:“你不能无缘无故打别人,要罚站三分钟。”
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这可能是因为,他此前遇到的,家长老师要么是生气、愤怒的控制管教,要么是焦虑、无奈的放纵。于是,我最后通知他:“现在,我将开始执行对你的惩罚。”于是,我抓住他,用适度的力气把他抱到墙边上。我知道这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战争。
他开始大叫:“放——开一我!”
面对这种情况,大多数成年人都会抑制不住情绪的激动。但是如果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孩子,对他是最有害的。我平静地重复着:“你违反规则了,必须保持三分钟不能动。”
他开始生气,开始反抗,开始骂我“臭狗熊”“臭老鼠”“大坏蛋”“臭屁蛋”。但无论他如何踢打、咆哮,我都任他踢打,任他辱骂,任他咬我,他打了我一百多下,咬了我七八个牙印,但我所做的只是两件:一是保持平静,绝不情绪波动;二是牢牢地抓住他的手,不断重复:“违反规则就要罚站三分钟。”这样僵持了四十五分钟,他终于累了,说:“我站完了三分钟以后呢?”
我说:“站完了就可以去玩呀。”
他真的站起来,走到墙危去站好,很快,三分钟过去了。于是,他获得了自由,高兴地出去玩了。
我们看这段故事,岂不和如来降服孙悟空很像吗?这位老师并没有对孩子一顿暴打,或者一顿臭骂——一因为反复的实践证明,粗暴打骂是不好用的,而是要对他反复强调规则。并且最关键的:第一,从头到尾老师一直强调“不要把坏的情绪传递绐孩子”,只是用“适度的力气”将孩子控制住。佛祖自始至终,正如黄周星所评的“无限慈悲,无限棒喝,温和之极,不动一毫声色”,岂不也像慈父或恩师—样,丝毫不将自己的坏情绪传给孩子吗?第二,他平静地忍受了孩子的踢打、啃咬、咒骂。就算是来自孩子,这四十五分钟的踢打、啃咬也不是一个普通成年人所能承受的!这和佛祖“用手掌化作五座联山,轻轻地把他压住”岂不是正相当!汉语里形容山的词汇很多,何以偏用—个“轻轻地”?这种关爱,诸位难道还读不出吗?这是什么?这就是舍己度世的慈悲心!
卓越的作品里无不弥漫着这种大慈大悲!
《倚天屠龙记》里的空见大师,以血肉之躯受了金毛狮王谢逊的七伤拳,最终圓寂,目的仅是消解谢逊的怨气。还有《神雕侠侣》里的一灯大师,他度化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为弟子,给他起法名慈恩。但是慈恩仍然有怨毒之心,甚至出手攻师。一灯大师是这样化解的:
(慈恩)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可见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绝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悟。这并非比拼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愣,喃喃地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空见大师以及一灯大师,宁可受内伤、舍却性命,也要化解戾气和怨。这岂不就是佛祖境界!
《西游记》演到此节,若是俗手,定然大写一番如来如何施法,屠灭悟空———其实大多数神魔小说不都是这样吗?可是作者写给我们的,竟是一场轻松愉快的儿童游戏的轻喜剧。当我们读到两人打赌、猴头撒尿的好玩之际,作者笔锋一转,又抛出一场惊心动魄的舍身度人的大悲剧!这是多大的胸襟,多大的笔力!正如一灯大师所说“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一场游戏的结果是如来血溅僧袍,奄然物化。呜呼!这是何等的力量,这是何等的慈悲!这正是我们读《西游记》所不该错过的地方。
所以我们经常看到网上有人骂,说信众去庙里烧香的就是和佛祖做交易,说和尚都是骗子,等等。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骂的,其实多数是民间信仰,宗教组织替它背了黑锅。然而,民间信仰本身就是一种草根文化,它的特点就是约定俗成,又有什么可骂呢?了解了这一层,我们到庙里看见烧香还愿的、磕头作揖的、念经祷告的、捐款修庙的,实在应该给予起码的尊重,不必把自认为高级、清醒的世界观强加给别人,
其次,民间信仰的信众,一般都是草根阶层,普通的农工商从业者。换句话说,同是拜观音,士大夫家的观音和老农家的观音意义或许是不一样的。
再有,塑像很随便。正规佛教对塑像有十分严格的标准,比如塑一尊菩萨像,必须符合量度和仪轨:身长、头长、臂长是多少,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衣服,拿什么法器。这些都有严格的规定。可民间就是不管你那一套,不但乱塑一气,就连自家的棉被都拿来给菩萨盖上。
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说宋代之后,民间是“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这句话太耐人寻味了,它颇能点出长尾理论的真相—一弋表净土信仰的阿弥陀佛,自然占了整条“信仰”曲线的头,但是出了净土宗,阿弥陀佛就不好使了。道教徒不会信,民间、地方也很少信。这条信仰曲线的长尾是靠观音菩萨来收拢的。
正宗佛寺有她,阿弥陀佛身边有她,道观里有她,民间的、地方的信仰还有她。她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就像细流一样无孔不入,把一个个小小的信众团体,统统纳入自己莲台之下。这就是占领了许许多多的细分市场份额,最后也能达到一个惊人的数量级!所以今天做市场的,做营销的,一定要把观音姐姐奉为行业神,从她身上学习经验,保管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民间故事的显著特点是由集体创作,在情节、主题、人物等方面有显著的类型化倾向。所以,我们在全国各地都能听到斗法故事、坏哥哥好弟弟的故事、智斗财主的故事、青蛙王子的故事… 2016年,春晚播了一首《六尺巷》的歌,“六尺巷”的故事根本就不是桐城的专利,而是全国各地都有。对应的人物也是各朝各代的,王英、郝天官、刘罗锅、王安石,等等。这就是一个故事类型!
民间文学中的这种类型化故事一般称为母题,有些母题甚至在全世界流传。比如遭强盗劫杀而后孝子复仇的故事,也是一种母题。为什么会产生母题?因为民间故事的传承,是口头的,是靠模式化传承的。所以主人公的名字、时代、职业都可以变,唯独模式不会变。
崇山峻岭,永远会牵系着人生最终极的目的:生和死。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老天不公道,法律不公道,道德不公道,唯有阎王和他带来的白发才最公道,多悲哀的句子啊,道尽了多少心酸啊!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受过教育的人,思维容易形成定势,认为凡事都有规律、逻辑。然而民间的事情,往往就是随机的,如果非要找什么规律,在某些范围内乱扯关系就是规律!以包容的心态看待,可能会少许多杠抬。
历史,是由讲理的人和不讲理的人共同创造的。不理解这一点去看历史,我们永远纯洁得像个十二岁小姑娘。
郑振铎先生说过:“《西游记》的组织实是像一条蚯蚓似的,每节皆可独立,即斫去一节一环,仍可以生存。”这句话其实道出了《西游记》的一个真相:很多故事原本是独立的,后来被整体添加到《西游记》里。
佛教认为:色声香味触法,以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为媒,自劫家宝,故喻之为贼。有道之士,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昧味,身离细滑,意不妄念,以避六贼。道教也有六贼的概念,当然是从佛教借过来的。
如果为了断除六贼,我们就把眼睛抠瞎、耳朵扎聋、舌头割掉……最快的方法,当然是自杀了,麻绳一吊,高楼一跳,农药一倒,河水一泡……然而这可行吗?这是主人和六贼同归于尽的方式!相当于放火烧了自家房子,然而烧了房子算完事了吗?毕竟,我们还要在世界上生活,真正的高明是学会和他们共处。
所以说,打死六贼,是错误的,六贼只能降服,就像唐僧说的“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这句话是关键。他当然不能再说一通唯识的道理,那《西游记》就真变成佛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