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父亲与爷爷的父子关系一直都是比较淡薄,甚至都不比爷爷和朋友邻里能热到哪里去。也是在写房子的事情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去世时的心结,又想起了爷爷。写凤凰西街的时候一直在逃避写爷爷,尽管爷爷是凤凰西街的主人,也是落户南京的张家人,对于老家镇子的人,他也是属于衣锦还乡。
我想起衣锦还乡的爷爷来,最早的记忆我并不是完全确定的,因为母亲总说我的不可能记得住。但那的的确确很清晰。老院子的房子,座西面东一排低矮的房子,其中最南侧与四叔家的房子相邻,低矮,蓝色的木门。爷爷曾经坐在屋子里的一张旧桌子前写着什么。我记得那个时候是爷爷和姑妈一起回的乡,姑妈姑父结婚,按照习俗还是回乡办了酒席的。我记得那些挤在一间房子里的人,围着大圆桌,姑妈穿梭其间在敬酒。但是那次的大合影里却是没有爷爷的,说明爷爷的那次蓝色门边的场景是他单独的一次回乡。
后来爷爷回乡是父亲在医院已经连下了三次病危通知,而且没有医药费,写信给爷爷,他回乡,也带着表妹,我上三年级,表妹应该也就4五岁的样子,她穿着红色的小旗袍、一双红色锃亮的小皮鞋,带着珍珠耳环,还带着卷发。那个时候小镇很稀奇,我还把表妹带到学校,引发了一场轰动。
那应该是在夏末,因为我记得当时坐在麦场上剥荨麻,就是收割后沉到水塘沤的麻与杆脱离。然后就是剥,那个时候我在剥麻表妹在疯跑,也很好奇的问东问西。那个时候我为有这么洋气的表妹也自豪。感觉即便只是带着她出门我也就倍有面。
我小学毕业考上了镇子中学,我们的学校在县北区域也属于重点中学。我很兴奋,写信给爷爷和姑妈。我写信一直都很好,感情丰沛且有体贴人。这是母亲说的,因为母亲带父亲去南京看病,我写的信让母亲哭了一场。那个时候我在老家照顾妹妹,还有家里养的猪羊和鸡。冬天妹妹的手全是冻疮,每天晚上还要给她上药,裹起来,睡觉。
初一的时候,学校新来的画画老师特别喜欢我,他曾说我画画很好,很有灵气。说来好笑,我只记得当时我在画一枝月季,花瓣、叶子和长着刺的杆,老师当时站在我的身后,我很投入以致于当我发现老师的时候,又同时发现我的鼻涕长长的拖下来都快滴到画纸上。我给爷爷姑妈写信,说想学画画。姑妈给我寄了一盒画笔。
再后来,去几次南京,父亲带我去过,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也去过。奶奶也带我去过。每次去,爷爷会给点钱。后来四大爷也去过,当时我们去新街口商场逛,表妹看中了一个价值5元的发箍,是亮闪闪的粉红色,还有一朵绢花镶在上面。那个时候的5元也是很贵的,爷爷先是没答应,表妹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又哭又闹。爷爷蹲在商场的台阶上,后来还是买了这支发箍。当时我不记得多大,但是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也想要那样的发箍。可我不敢说。
母亲带我和弟弟去南京,是因为弟弟总是觉得耳朵疼,中耳炎在老家治疗很久也没有效果。去了南京。但是爷爷很冷淡,随着我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有自尊心。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工人医院,问了很多人,想无头苍蝇一样,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就又回到爷爷家里。爷爷正常的上班,从未问过。母亲生气,第二天凌晨喊我起来,要带着我们回家。爷爷没说话,姑妈拉住我们。
有一个场景:当时爷爷蹲在客厅的床沿,桌子上放着一把香蕉。我其实是很想吃的,爷爷撇下一根给我,但是他没有说也给你弟弟一根。他好像没有看到我弟弟一样。我赌气,摇摇头没要,最终我和弟弟都没有吃。
爷爷在他所住的街区和单位倒是口碑很好,他与邻居卖菜的那家关系好到像一家人,我都极度嫉妒。在单位爷爷也是,不仅照顾跟着自己学习的那些大学生们,还支持资助学习好的人。他资助的那个学生医学院毕业后就在省中医院主任医师,姑妈曾经带我去找她看过病。他把他的爱和关怀都给了外人,却苛责着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近的人。
我其实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爷爷这样。我们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我们这一家也是爷爷的血脉传承,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也是长子。陆续从父母口中和奶奶口中听说不少故事,爷爷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因为流弹伤过脚,解放后在上海读的书,毕业来到南京工作。后来被遣返下乡又回到老家,等到返城政策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结婚,而我也刚出生不久。根据政策父亲是不能跟随爷爷返城了,于是奶奶带着父亲留在老家,爷爷带着姑妈回了南京,就这样两地分家一直到现在。
具体的时间节点和事件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也不清楚,也从未问过奶奶和父亲他们的那些纠葛。都是零星听到的故事,包括奶奶口中“饿死人”的那一年,小姑妈在逃荒的路上被送了人。爷爷受奶奶地主小姐的身份拖累、被送人的小姑姑,因为这些事,爷爷和奶奶之间似乎有着不可跨越的沟壑。但是他们还是夫妻关系,只是很冰冷。我跟奶奶去南京,爷爷都是淡淡的,一种外人的旁观者角色。他对我父亲也是,没骂过也没见关心过。饥荒年代的时候,父亲曾经扒火车去南京找过爷爷,据说一见面爷爷拎根棍子把父亲打走了,这是我特别不理解的。当父亲病危住院的时候,叔伯他们拍电报给爷爷,他还是回来去医院缴的医疗费。
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哭的不能自已。我们从老家到南京奔丧,父亲一进房间就摊到在爷爷的遗像前。火化后爷爷的骨灰被我们带回老家,墓地还是爷爷当年回老家选的。我当时就想着,你看,你这样不待见我们,死了不还是要葬回来。每年还要我们给你祭奠。你看你资助的那些外人却没有一个人来你的葬礼现场。
后来,奶奶也去世,去世前曾说:不想和爷爷葬在一起。葬礼下地的那天下午,母亲搂着哭摊的我说:夫妻再吵闹一辈子,死后在另一个世界也是伴。那能怎么办呢?我没说,我怕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爷爷会欺负我奶奶。
父亲去世,就葬在爷爷奶奶的墓地旁边,他在医院时所说的话,让我想起,也许父亲对当年爷爷没带他回城是耿耿于怀的吧。有时候上坟,点燃草纸冥币的时候,我就想:在另外一个世界你们都要好好的。爷爷对父亲和奶奶,好一点,不然我就不给你送钱。
一阵风来,灰屑飞起,我想他们应该都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