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13章 不宣之秘
什么？韩斌一愣。那个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嘴里唧唧呱呱说个不停的陈绍，从哪个角度看也没法跟抑郁症联系起来，要说有多动症更合理一些。
“你一定在想，她看起来那么阳光健谈，怎么可能有抑郁症？”仿佛会读心术一般，Ed紧接着就说出了他心里的疑惑，“但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她就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那么快乐，就像一个小太阳，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被她的乐观积极感染。她又那么聪明，记忆力超群，有超出常人的sense of humor，让她在人群里鸡立鹤群...呃...鹤立鸡群？Whatever，总之在不懂的人看来，她就是一个super star，而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我怀疑这是躁郁双相的临床表现。”
看韩斌一头雾水，Ed继续解释。涉及到专业知识，他的中文似乎也流利了很多：“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既有抑郁发作、又有躁狂发作的疾病。躁狂相的特征是兴奋、激动、乐观、情感高涨；抑郁相恰是另一极端，是悲观、呆滞、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运动抑制。二者可交替循环发病，一个阶段化悲为喜，一个阶段又转喜为忧。你想想看，以前你跟Shao读大学的时候，是不是每隔一段时间才见一次？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开心和兴奋？”
韩斌细细回想，好像的确如此。他几乎从来不主动联系陈绍，都是她兴之所至就来找他。虽然不是每次如此，但隔一两个月她总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致高昂。高中的时候她就思维敏捷精力充沛，但大学时的状态的确是有点过于有活力了。只是一向以来他自己就是个石佛似的书呆子，只有当陈绍来找他时才把他从骨头内脏血液细菌病毒的书山题海中拉出来，在她正午阳光似的活力之下翻晒一下自己发霉的心情。所以韩斌从来没有觉得陈绍的兴奋状态有什么问题，毕竟他自己更像抑郁症患者一些。
“有了这样的怀疑，在我们稍微熟悉一点之后，我就找了机会问她是否有失眠、没有胃口和情绪低落的症状。她刚开始还不愿意说，后来在我坚决要求下她拿了在别的心理诊所的病历给我看，才知道她进入大学时就开始有轻微抑郁症状，不知道为什么刚到美国时又有抑郁加重的表现。读LLM是非常费脑力的，她吃不好睡不好，阅读和记忆能力都大幅下降，就去心理诊所寻求帮助。可惜医生只确诊了抑郁症方向，并没有发现她是躁郁双相，因此用的药也都是抗抑郁药，导致她变成了快速循环型双向情感障碍，一段时间乏力嗜睡，情绪低落，过一两周又亢奋不已。在我发现她的症状时，她已经有过一次自杀未遂，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Ed的描述冷静又有条理，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个典型病例，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未婚妻。韩斌后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以为多年以后终于看懂了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却突然看不懂她本人了。
“发现问题所在后，我赶快跟她的医生沟通改变治疗方案，调整用药。在等待药物生效的那段时间，我让她搬来我的公寓随时监护，防止药物作用下她受不了会自杀。幸运的是，治疗很顺利，现在她恢复得很好，已经停药了。”
明明是找Ed来兴师问罪的，韩斌此刻却不知道如何重拾最初的那个话题。在这命悬一线的波折里，那点风流韵事似乎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说Shao不可能原谅我，因为你并不知道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当初发现她的病情，我没有自己给她诊治，也没有让她去我爸爸的诊所？”在心如乱麻的韩斌面前，Ed似乎完全掌控了局面，喝了口水，脸上却收起了刚才职业化的冷静，露出几分真诚来。“因为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对她很有好感。尽管她生病了，但这掩盖不住她的善良，刚毅，和惊人的天赋。越跟她接触得多，我就越对她着迷。因为心理医生不能跟自己的client发生情感关系，所以我自己绝对不可以接手她的case。我也不希望她去我父亲的诊所，因为一开始我就认定她是一个可以发展到婚姻关系的对象，我不希望如果有那样一天，她的病史会成为我父母反对的理由。”
“她住在我家里的那段时间，我向她充分证明了我是一个称职的人生伴侣。换药之后她的药物反应非常明显，不仅情绪低落，自卑消极，而且身体多处疼痛。为了避免干扰她同时在进行的心理辅导，我从不跟她谈论病情。但是在她连续失眠的夜里，我就陪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无聊的韩剧，一直看到她睡着。在一天之中，抑郁症患者多在凌晨自杀。这是因为患者的情绪变化晨重晚轻。患者往往早醒，那时情绪最为低落，想到漫长痛苦的一天即将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自杀的念头就会flood in。所以我的手机到现在都是每天设置成5点震动，方便我悄悄起来检查她的状态。为了避免她一时冲动跳楼，我在我家所有窗户上都加了丑陋的铁栏杆。有一天我清晨起来发现她坐在阳台上哭，原来是怎么都推不开窗户。我就陪着她在地上一直坐到早餐时间。”
Ed淡淡地述说着那段回忆。韩斌感觉自己的血慢慢凉下去。光是这些精简的描述听起来都步步惊心，他可以想象这高度浓缩的几段话背后，有多少跌宕起伏。病房里的人情冷暖，生离死别，他这几年也见了不少。进过太平间，摸过冷冰冰的尸体，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冷硬成一块石头。可这段从来不曾让他知晓的过往，连想一想都是痛。
“既然你对她这么用心，那为什么还要背叛她？”
Ed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忍不住笑起来：“谈不上背叛，我只是犯了一个男人常常犯的错误。比起我们一起经历的生死，这又算什么呢？”
“可是......”韩斌想要争辩，可对上Ed胸有成竹的脸，竟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向教授提傻问题的一年级新生。
“你大概还没怎么谈过恋爱吧？是不是像个小女生一样，相信forever love，相信you are my world那样的爱情？我陪陈绍通宵看韩剧的时候，有很多这些小女生都喜欢的桥段，但是她跟我一样觉得可笑。哪有什么此生唯一。我的家庭，相貌，education，性格，这些决定了这个世界上适合跟我结婚的大概有一两万人，Shao就是其中一个。很幸运地，我没有怎么努力寻找就遇到了她。人生除了爱情和婚姻，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你也是做医生的，知道医生有多忙，有多少更重要的责任。既然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我就不想浪费时间再去寻找，所以我向她求婚也顺理成章。今后我可能会遇到同样合适的人，甚至更合适的人，但是考虑到拥有更多option的代价，我觉得及时lock down才是最理性的。Shao是律师，智商和理性都在我之上，她应该会做出理智决定的。”
韩斌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爱情，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爱情。这套听起来天衣无缝的强大逻辑当头扣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无知的傻子。这些年他过得单纯，中学学好数理化，考医科直博，读书，实习，未来顺理成章地当医生，然后一路做到退休。爱情是什么样子，婚姻是什么样子，与他的事业是此消彼长还是互为促进，他其实还没有来得及去想。
Ed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笑站起来准备告辞。韩斌却像是想到了一个疑点，抬头不解地追问：“学长，你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我的。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Ed像是被问住了，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认真回答：“可能是因为我也担心，怕Shao不肯原谅我，想要你帮我劝劝她。另外，”他顿了顿，看向韩斌的眼神无比坦荡，“就像姗姗是我的过去，你也是Shao的过去。我大概是想让你知……知什么而退来着？Whatever……“
每说到成语就卡壳，Ed自嘲地笑了笑。韩斌抬头看着英俊疏朗的学长，从他身上看到了和陈绍极为相似的、从小生活优渥才能养出来的阳光气质。过去那些年里他跟陈绍混在一处，早已忘记了自己跟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阶层的人。可现在，他这个公立医院里天天被护士呼来喝去的实习小医生，站在她金光闪闪的精英未婚夫面前，才意识到他跟她的云泥之别。
Ed在他肩上拍了拍：“谁都有不想说的秘密。“这句似乎在说陈绍，又似乎在说他自己。韩医生却悚然一惊，记得自己从陈绍口中曾经听到过这句一模一样的话。当初她说这话的无奈神情，还鲜活得恍若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