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新居

2017-10-20  本文已影响0人  Ringo_

窗外是繁茂的玉兰树,蚕一般肥硕的花朵卧在叶间。

阳光像跌宕了几百年才逃过树叶织就的网,劫后余生,满室荫凉。红褐色窗户挂着米黄色窗帘,风穿过叶底缝隙,软糯的乡音也被刮进来,青尘躺在床上,连一根手指也懒得活动。

这是他的新居,但他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

二十八年前,他在这座小城出生,在此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十五岁,家庭遽变,他告别阁楼外的月色,告别花园里的秋千架,告别弄堂里的海棠月季,独自踏上了去往他乡的列车。

他迅速适应大城市的生活,考试、入学、工作。奢靡梦幻、色调灰暗的生活是一张网,他被缠绕住,爱恨喜乐,酝酿上演。

早上起床一杯热牛奶,几片面包,匆匆收拾之后,离开租住的二十年内都不敢奢望买起的房子去挤上班的地铁。

有梦想的人太多了,可公交和地铁又太过拥挤。他望着外面漆黑的甬道,广告牌呼啸而过,他在一瞬间看见自己脸上无法溶解的戒备,凝望他人,目光犀利,读出彼此相同的生活场景,千篇一律。

他们都一样,在滞笨拥挤的城市里消耗着金钱、耐心、青春、梦想,同时又陷在需要耐心应对的人际关系里。

还有现代疾病困扰,明明在五十年前,人们还活得健康红润。

后来,丝线结成钢筋,缠绕变成捆绑,他开始受伤,急需治愈。

以往的影像散落开来,他知晓痛苦是什么感觉。人在受伤的时候,往往选择回家舔舐伤口,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座小城,他的归属感失掉太久。

他翻个身,身下传来微弱的木头摩擦的声音。这是一张古朴的大床,深褐色油漆,有些地方开始剥落,是上个世纪常有的样式,年代久远,但平整而坚固。

老旧的东西大都耐用。现代产品新意百出,价格同样令人诧异,在冷冰冰的机械下诞生的东西很快失掉热度,童年时因为一把玩具手枪就能生出的热情再也无处可寻。

他躺在床上昏沉睡去,梦见了小栀。

他说,不要走。

她目光冰冷,像在看一只残废的流浪狗,你什么都无法给我。

他态度卑微到极点,再给我一些时间,会有的,都会好起来的。

小栀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我们早已没有爱情了,彼此放过吧,好不好?

他好像在流泪,小栀的身影消失了,他从梦里醒来,眼角果真是湿润的。

现在已是凌晨时分,寂静无声,清冷的月光透进来,他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大剂量的、灵魂游荡在边缘的迷茫,手足无措,仿佛令一个人乘着独木舟驶向南极洲的大陆,路不在脚下,也无法规划。

这种游荡感仅在十五岁那年前往大城市的列车上才短暂出现过。彼时少年身形单薄,尚对世界怀有满心好奇,不懂何为困境何为痛苦,就算踏上未知的旅途也无过多不安;此时的自己早已自立多年,历经人情世故,耐心经营生活,自认为已足够坚韧,但却困在昨日未决方向。

他点上一颗烟,无意识地吞云吐雾,脑中是一片混沌。

院子里传来水声,像在浆洗衣物,隐约听见其中夹杂的轻快脚步声。

他想起房东的话,楼下的邻居是个年轻女子,在家里织绘古老繁复有着精致花纹的锦缎再当做手工艺品卖掉,价值极高但颇为耗时。她似乎与社会脱节,深居简出,作息规律与收入一样不固定。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来,出了院子向东,熟门熟路地走到老城区的早市,阔别多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沾满泥浆的莲藕堆在编织袋上,主妇和拿着称的小贩讨价还价;活虾跳进路边的污水里,卖水产的大叔把它抓回来,精准地扔在摊子上;小车边的大娘掀起蒸笼盖子,白色的雾气带着清新的面食香气飘到几米外,湿润的空气中有刺激食欲的梅花糕的味道。

他挤在闲适的人群里,散步般前行,这种节奏竟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最后买一份小笼包与粥,沿着护城河走回去。河边有锻炼身体的老人,也有打着手机脚步匆匆的青年。

青尘推开院门,院子里在给芦荟浇水的女子回过头,他看见一张素净平凡的面孔,面色有许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头发未细心打理,用墨绿色的绸缎带子随意绑住,松垮的麻布衬衣,宝蓝色绸裤,脚下一双草编的鞋子。他从未见过有现代女子如此穿着,她们大都化妆,用奢侈品,乐此不疲地将那些昂贵的化学物质抹在脸上身上,穿高度令人惊异的鞋子。

她笑一笑,说声早上好,把水壶放在台阶上,随后就回到了屋子里。

他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对她的招呼做出任何回应。

他吃完早饭,对着打开的电视机,看着不知道是在讲什么的连续剧抽了一颗又一颗烟。

最后感觉烟气刺鼻,头痛欲裂,他回到卧室,把脸埋进枕头里一动不动,也想不出移动的理由。身体就这样僵住,但思维异常清楚活跃,往日的情景流水般急促而过,在体内冲撞不停,迫切想找一个缺口。

不可避免的,他又想到小栀。交往四年的女友,对她的一切都已熟悉,对彼此的习惯也了如指掌。他从未想过会与小栀分开。

他们毕业,留在同一个城市应聘就职,在老旧的居民楼租房子过同居生活,两人一起在现实的滚筒里涤荡旋转,失掉幻想和天真,开始抱怨,开始为水电费之类的琐事争吵,即使后来和好,也会有间隙落于心底。

爱情的热度褪去,只留下一张洒满枯枝败叶的网,他们牵扯其中,走不回昨日也到达不了预想的明天。

她辗转于不同的人群之间,看惯因爱情消失、物质匮乏而崩坏的感情,也知道若是女子拥有一幅美丽的面孔,在某些方面事半功倍。于是她的观点日益改变,心思已定,最终下定决心率先脱离这段感情。

他未曾如此卑贱,苦苦挽留,她一改往日优柔寡断,无比坚决:我无意伤害你,但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值得去过更好的生活。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数年时日不过指尖砂砾,随风游走不见踪影,她亦然无法避免,被漂染成今日模样:面目清晰精致,知晓利益得失再不问对错,眼中纯真如月光的华彩,磨灭殆尽。

最终结局毫无悬念,他本就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在听见自己说“好”的时候,也听见自己的身体与往日温暖宁静的生活剥离的声音。

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他望着清冷空荡的家,鼻子发酸。他曾抱怨她的鞋子随意乱丢从不摆放整齐,曾把她喜欢看的杂志捆成一摞堆在床下,曾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摔门而去,回到家发现她已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他抱起她来,她问,你能不能一直陪我?他说,会。下意识亲吻她,却触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在太多时候,他不懂她为何流泪。

他是温水般纯净的人,些许木讷,认为最完美的结局莫过于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里相携扶持,会有孩子,或许不止一个,在爱情消失后,还有责任与默契维持共同生活。

这是他最平凡的愿望,然而没有了小栀,他无处可去。

然而种种遽变尚未终止,他刚到一家新公司不久,面对陌生的关系网与不熟悉流程的业务焦头烂额,手下谈妥的方案横生变故突然中止,面对诸多质疑,他缺少提供帮助的伙伴,所有后果只得独自担负。最后力不从心,他疲惫不堪,勉强了几日,耐心所剩无几,最后辞职,狼狈离开,然后又退掉房子收拾行李,来到这座小城。

这不是回归的旅程,更像是逃离般的流放。

夜晚来临,他决定出去走走,下楼的时候又看见邻居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走上前,主动打招呼。

她抬起头,冲他笑,晚上洗衣服,会不会吵到你?

他看着她额头上的碎发,摇头,不会。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倒是十分自然,拿起投洗干净的床单,找到一个角塞在他手里。帮我拧干吧。

他点头,帮她拧干床单上的水,闻到皂角的味道。

拧干后,他主动帮她晾起来,她坐在石桌上,悠闲地晃动着小腿,青尘发现她没穿鞋子。

她与他攀谈,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来这里?

他摇摇头,对自己的困境闭口不谈,只是说,许久没有回来过,回来看看。

哦。她不再追问。

他也对眼前女子心生好奇,你呢,住在这里多久?

一年。我偶然来到这儿,就留下了。她笑。

为什么留在这里?青尘问出口便后悔了,如此窥探他人隐私,恐怕会让她心生厌恶。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坦然回答他,想逃避一些事情。

青尘知道自己不宜再问下去了。成年人都是有伤疤的,有的人喜欢倾诉,有的人怕被揭开伤疤。

他点点头说,我要出去走走了。

女子眼神放光,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青尘未曾想到她会如此提议,却也心生欢喜,有人作陪,在某些时刻是件幸事。

女子跳下石桌,走到台阶边穿上鞋子。

他们锁好院门,并肩走在路上。

晚风吹拂,空气里有麦草的香气,瓜农坐在摇曳的暖色灯光下扇着蒲扇,脚下的收音机放着踏雪寻梅。孩童在追逐打闹,笑声飘散在夜空中,他们手里的风车有耀眼的光芒。远处的大楼还亮着灯。

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走,随意地交谈,从童年时邻居家的大黄狗说到周杰伦今年在哪开演唱会,话题无关自身苦痛,青尘隐约感觉对方也是内心经历挣扎的人。

她说要带青尘去巷子里的一家面馆。她走在前面,在巷子里自如地穿梭,依旧是随意绑起来的头发,松垮的衣服,风把她发梢的洗发水味道吹过来,青尘看着她的背影,内心是莫名的宁静。

面馆门口挂着灯笼。她掀起门帘走进去,青尘跟在后面,看见一家狭小温暖的店铺。

他们各要一碗面,坐在桌前吃,他的视线被蒸腾的雾气模糊掉,看见对面的她像一只猫,专心地咀嚼每一根面条。香油的醇厚,黄瓜丝的清香,还有手上皂角的味道一起飘到鼻子下,他突然觉得很饿。

吃完面,他们走大路回去。

月光下,她惊喜地抬头,看见盛开的泡桐花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钻出来,风一吹,泡桐花呼啦啦地摇晃着,他们脚下的影子随之摇动。

她后退两步,助跑跳起,抬起胳膊,花朵从她的指尖擦过去。

她沮丧地摇头,青尘笑了笑,站定身子跳起来,短短一瞬间,饱满的泡桐已被他握在了手里。

她拿过花,像孩子一样开心。

走过街角的便利店,她走到冰柜前,弯身取出两瓶啤酒,青尘看到她腰间的皮肤在月色下有种病态的白。

他们回到院子,她把泡桐插在石桌上的花瓶里,径直上了青尘居住的二楼,青尘疑惑地跟着她,看她走到二楼的尽头,然后拉开一扇门,门里是通向房顶的楼梯。

他们扶着墙,拿着啤酒,沿着狭窄的楼梯爬上去。

青尘看着房顶上的景色,她已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把啤酒瓶抵在凳子边缘,咔哒一声,瓶盖已跌落在地上。

麦芽的气味在口腔里游走,带着清冽的寒气。

青尘坐在她身边,很长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啤酒喝完,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青尘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

她也笑,一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样子。青尘看见她的虎牙,他喜欢这种带着稚气的事物,像抽屉里遗落的水果硬糖,多汁的黄桃罐头,挂在绳子上随风飘扬的白色衬衫。

这种感觉像走在芦苇丛中迷路的人看见了一只野兔,鲜活的生命在对岸闪闪发光。他就在此刻找到了一种遗失许久的感觉。

青尘望着远处的灯火,对这个晚风温柔的夜晚,怀有莫大的欣慰与感激。

青尘与他的邻居熟稔起来。

她白天不喜欢外出,整日坐在屋中织布绣花,青尘只有在早上才见到她出来给植物们浇水;夜晚来临,她也苏醒过来,然后带着他熟练地在小城里穿梭,他们去过深巷里的酒馆,街头的二手书店,山脚下废弃的幼儿园。

那家废弃的幼儿园是他儿时待过的地方,他抚摸着墙上的字母画报,感觉到儿时的记忆契合地贴在自己身上。

有时她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给他念各种文章,他专心地听,月光下她的脸好似被雾化了一般,依旧是平凡普通的眉眼,但他怎么看都能看出不一样的意味;有时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吃饭,她在楼下喊他,青尘便穿好鞋子走下楼,拿起筷子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坐在葡萄架下吃饭的场景。

下雨的时候,青尘坐在窗边发呆,透过打湿的玉兰叶,看见她抱着毯子跑出屋子,过了片刻,自己的房门便被敲响,青尘去开门,看见她额角湿漉漉的碎发。

她窝在唯一的沙发里裹紧自己的毯子,青尘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一起看电影,电视机年代久远,偶尔闪烁出满屏的雪花,青尘通过屏幕的反射,看到她看电影时聚精会神的样子。

晚上他们去房顶闲聊,小城没有太多光亮,星星就挂在那里闪烁,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到。他们仰望星空,打算买一台天文望远镜。

他们的谈话心照不宣,依旧无关困境与苦痛。

生活的细节要展现起来,实在是麻烦,他们都不想顾及种种琐碎,竟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曾问过。

青尘觉得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渐渐被忘在脑后。或许也没有忘记,只是不愿再想起而已。

他知道人最可怕的特性之一就是太依赖于习惯。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养成了新的习惯。新的习惯就是她,她是一剂药,一床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灌满他的胃和他的梦。

然而也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羞愧。他分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假象还是确有其事。也想过试探她,问她感情方面的事情,她避而不谈,好似那是一段极为不堪的往事。

他每每都在夜晚痛斥自己的龌龊。明明前段时间还是伤心欲绝的人,今日便成了这种模样?可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她,可是她的世界看起来又那样复杂。

他嘲笑自己的畏葸,却又觉得这样刚好,赤裸裸的感情让人无法直视,而这微妙的好感却能保鲜许久,干干净净的,是湛蓝湛蓝的天空里皎洁的云彩。

他想守住一些美好的东西。

萍水相逢,相互取暖,再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上。

青尘想明白这些,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明日依旧是明日,但他们不会从彼此的身上获得伤害。

明日之后呢?顺其自然吧。青尘对自己说。

青尘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刮过一阵暖洋洋的风。

半年之后,青尘决定走了。

青尘告诉她的时候,她看着他,带着浅浅的笑容。

你会记得我吗?她问。

青尘点点头,当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也是。她说。

青尘走的那天她没有出来送别,青尘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遮蔽掉大半阳光的玉兰树,轻轻说了声“再见”。

走到街口的时候青尘看见了那颗伸出大半枝叶的泡桐,枝头花朵早已在夏季的尾巴上凋零,但青尘却分明闻到了月光下馥郁的清香,好像一个甜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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