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犬之歌】第八章 三只狗

1
这一次要说的不是田园犬。刚刚到上海的那个暑假,我天天找狗。我想尽快认识很多很多狗朋友。在我的经历中,我几乎没有和附近的小孩有多熟,我只和动物好。所以,我要熟悉的就是我居住的这一带有哪些可以一起玩耍的动物。
那些各种各样的宠物狗总是容易混熟,但就是因为它们跟谁都熟,所以当我越来越成熟,我渐渐不再把它们当作好朋友,只当作是熟悉的邻居,遇到了就打个招呼;再往后,除了去摸摸关系好的狗,我再也不像十多岁时那样见狗就扑了。
在附近人家的狗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各种我说得出犬种的名犬,而是三只串串。
大概因为我小时候是穷人家的,并且我一直特立独行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近,我对穷人家的或者大众不屑关注的狗更加亲切。
我发现相隔一栋楼的一户人家有狗。那只狗矮矮的,头有点像狐狸,一身土黄色的毛。那时候她正养着一窝小狗。
她是只特别特别凶的狗,至少,那个时候的我是这么形容的。我要跟她打招呼,她就冲我吼叫,于是她那三只已经能跟着她乱跑的小狗也学她的样子,昂起头来发出一通稚嫩的乱吠。
我每天路过她住的那栋楼,故意学两声狗叫,住在一楼她就会气冲冲地叫起来,伴随着一阵小狗的嗷嗷叫。
几年后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年轻气盛,养着小狗,本来性子就烈,自然异常生猛。
我试图接近她,可是我发现她太难接近。她不吃我给的东西,见到我这个陌生人就骂骂咧咧。
我看着她的小狗越长越大,看她的主人给小狗洗澡,然后把它们放在自行车的娄子里晒太阳……可是我就是勾搭不上她。
她叫汪汪,我鼓起勇气叫过她的名字,可是她还是用吼叫回应我。
我只好不去刻意认识她,只是每次路过,冲她叫几声,听她发火的声音。
她肯定骂我是个二货。
这么与众不同的狗,我自然也是以与众不同的方式认识的。
有一天我放学回去,汪汪在外头趴着。附近还有一只白色的矮狗,我不认识他。汪汪见到我,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不过我早就习惯了。我向那只白狗打招呼,白狗的性子挺温和,慢慢靠过来,嗅了嗅我,然后呆呆地看着我,像位憨厚的小先生。
我摸摸这只有点呆的白狗,再看看汪汪。汪汪眯着眼睛看着我这边,微微昂着头,似乎想知道我能玩什么把戏。
我继续摸着白狗。白狗舒服地仰起脖子,歪着头。
过了一会,白狗满意地走开了。汪汪这才谨慎地靠了过来,伸长脖颈,小心地抽动几下鼻子。我慢慢伸手,见她没有威胁我的意思,于是将手放在了她的背上,过了一会,轻轻给她挠背。
我们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认识了。
她再也没有凶过我。
2
汪汪的家人留下了一只小母狗,其余小狗全部送人了。那只小狗整体是白色的,白毛中夹杂着些汪汪的黄色,取名白白。

汪汪很疼爱女儿,白白脾气和她一样坏,还很任性,可是她却纵容白白撒娇。这使得白白越长越像小公主,而且抢起吃的来特别快,贪吃的她认为食物给她是理所当然的。
白白的腿没有那么短。她长得挺漂亮,也很活泼;相比汪汪,她非常不矜持。
汪汪最初很凶,但她越来越懂事;白白最初看着可爱,但她越来越狂野。她会大叫着冲过来要吃的,她愿意跟我回家,她常常是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汪汪的主人是个已经退休的奶奶,她总是笑呵呵的。我经常跟汪汪玩,还给汪汪喂吃的,那个奶奶也就认得我了。她的家比较穷,退休工资并没有多少,女儿也不太愿意上班,有时就在家啃老(现在了解到她的女儿有工作了,不过老人每天捡废品,生活还是不容易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买狗粮给她的狗吃,不过更多时候,她只能给她们汤泡饭。
她也捡附近人家扔掉的瓶子或者盒子。认识她后,有时我会把空瓶子拿给她,还有那些不要的纸盒。
或许因为知道家里穷,汪汪才那么懂事吧。白白从小被宠惯了,于是她一直以为家里是富有的,她能吃到饱,还有主人和母亲喜欢她。
白白长大了。有时她和汪汪都被拴在外头的草地中,绳子系在一同棵树上。她见了我总是横冲直撞,结果她的绳子有时会勒到汪汪,或者她把绳子绕到很短,自己都不能动。
我经常会摸摸她们,如果我摸着摸着把手拿开,汪汪会摇着尾巴舔我的手,一脸期待地望着我;白白则先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我,见我没反应,就急得大叫。如果我只摸汪汪,白白就霸道地挤过来,挤到我的手下,要我给她挠痒痒。
白白是一只让人很无奈的狗。虽然有时让人很想骂她,但它总是摇着尾巴冲你乐,让你最终只好无奈地摸摸她的头。
3
白白出生第二年的五月,汪汪又生了一胎。那时的白白已经长大了,汪汪不再那么宠她,她也很得瑟地四处任性,顺便看看弟弟妹妹。
这一胎又是一窝小白狗。汪汪的主人留下了一只小男孩,把别的小狗都送走了。留下的那只小狗名叫小小,胖嘟嘟的,有点像小熊。

白白可不会把吃的让给小小,她总是乐呵呵地抢着食物。由于有这么个姐姐,小小也不甘示弱,吃起东西来越来越快。汪汪总是让着两个孩子。看见汪汪斯文地吃饭和那俩白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真怀疑它俩不是汪汪亲生的。
于是,小小出生的那年暑假,外头有了三只狗。我只有两只手,不可能同时给它们挠痒痒,所以白白经常挤开汪汪或者小小,要占领我的一只手。
有一次,我在家里做作业,听到外头有小狗的尖叫声。我从窗户看下去,发现一个男人在拖着小小走。那时小小才三个多月大,跟不上他的步子,他就走一路拖一路,把小小连着拖几个跟头。
我当然受不了这种场面,直接冲下去,跑到小小身边把他抱起来,冲那人吼道:“你做什么!”
那人一脸无所谓地说:“小狗不听话,我训练训练它。”
我一听就更来气了,继续吼道:“有你这么训小狗的?他是你家的狗吗?”我很清楚,小小已经被那个奶奶留下了。
他说:“他就是我家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租了奶奶院子里搭的房子,属于她家的房客,但即使是这样,小小绝对不能算“他的狗”。
我知道我不能骂这种人,这种人骂了也只能表达他是这种人的事实。我瞪着他说:“你不知道小狗会疼吗?他这么小,你指望他能多听你话?你小孩被人这样虐待你也愿意?”
后来我回到家,想着可怜的小小,直接哭了出来。不过,我也再没见过那个男人溜狗。
4
这个世界总是充满别离的。
那个奶奶的房客在一个厂里工作,他要看门狗,所以就想要把白白带走。奶奶没什么钱,听说那边的食堂能供白白吃喝,于是就同意了。
白白虽然有点烦人,可是她一走,突然就冷清了。小小终究没有她活泼。
我时常向那个奶奶询问白白的情况。她总是说,白白很好。大概半年后又对我说,白白现在肥肥的,也不想家,在那儿生了一窝小狗,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那个房客还不知足,他又跟奶奶要小小。那时候白白还没有生小狗。奶奶脾气好,听说白白过上了好日子,就把还没有成年的小小给了他。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房客这么不知道满足。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狗好。白白在那儿,顶多有人给她饭吃,谁会摸摸她?
好在白白是个单纯的吃货,而且性子也挺独立。小小就不一样了。
据说小小虽然见到了姐姐,但就是想家,吃得少了,也不太活跃。没过几周,那个房客就在周末把他带了回来。我去看小小时,他激动得直朝我怀里蹿。
我多想留下他,可是周末一过,那个房客又把他带走了。他不是我的狗,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小小和白白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太恋家了。离家之后,听说他又茶饭不思。
我在几周后又听说他回家了。我去看他,那个奶奶对我说,房客骑着自行车,把他拴在车上让他跟着车跑。小小还是只小狗,就算是大狗,那么远的路怎么能一直跑?后来小小已经不行了,房客才把他装在篓子里。他回家时几乎没了力气。
我听了之后生气地说:“那个人这么对他,以后别再让那个人带走他了!他喜欢待在这儿!”那位奶奶也是这个意思。
小小终于能够留下来了。
我想,如果它知道他的努力能让他和家人团聚,那么他早就会做出绝食开溜这类事情的。
5
留下小小后,气氛又活跃了起来,我经常带很多吃的给他,还会征得那位奶奶的同意把他带回家里。他总是先玩得很高兴,过不久就想家了,所以我只好再把他送回去。
以前将白白带回来时,只要给吃的,她就安稳地呆着,和那种给棒棒糖吃就不哭的小孩差不多。
有时我也会带着小小绕楼遛一圈,他跑得很开心;汪汪则不然,她总是走走停停,回头看看自己家,等看不到家了,才慢慢跟我走,走到快到家的地方,才使劲跑起来。
小小一岁左右,天比较热,奶奶把他身上的毛剪了,他变成了一只秃毛狗。这样的小小摸上去不自然,看着不自然,我忽然就不太摸他了。汪汪是短毛,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我一向不支持给狗剪毛,我比较倾向于保持自然状态。人类把动物带到不属于它们的地方本身就是不合自然的,那么只能让自然去改变它们,而不该用人力帮忙。
不过我还是会照顾小小的。
我在十一长假的时候一直没见到小小,听说他生了病。那时我忙着做作业、打游戏,以为小小只是感冒咳嗽,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跟自己说,不能打扰人家,等狗出来了再问候它们吧。
小小迟迟没有出来。
等假期结束了,我有一天放学回家,见那位奶奶在外头,就问她小小的病好点没有。她对我说,小小前天死了。
我一下子懵了,问她小小是怎么死的。她对我说,小小不知吃了什么,可能是人家放的老鼠药,在家躺了几天,东西也吃不下。汪汪在旁边急得很,她也想救他,可是小小还是死了。
以往我一直因为各种意外而不能见狗狗最后一面,或者在它们去世几周甚至几个月才听闻它们的死讯。可是这一次,我明明能再见小小,却没有去看看他……
“哦……那很可惜啊……汪汪一定很难过吧。”我装作很淡然地说。越长大,就越不想在人前哭。
可是我最终也没有哭出来。我只是很闷,闷了那么几天。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就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我初二。
6
汪汪又孤零零的了。我初二之后,就再没见她怀孕,所以后来也没有新的小狗。(全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怀了一胎,但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有没有难产我不太清楚,生出的小狗全部死亡。)
很多牵着“宠物狗”的人都会厌恶地拉着狗避开她。他们有的觉得她坏,有的觉得她是串,有的觉得她脏,还有的觉得她家穷。总之,以各种“觉得”避开她。
我不鄙视所谓的“贵族狗”,但我鄙视那样的人。他们觉得他们高贵了,而就在他们以世俗的高贵鄙视卑贱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是卑贱的。
汪汪身上也有过跳蚤,但她会洗澡,奶奶给她洗。狗的身上会有跳蚤包,就像人会被蚊子咬。
有一次我和汪汪一起玩,有个男人在不远处摆弄自行车,他见我摸汪汪,便多管闲事起来,对我说:“这只狗不洗澡的,别弄她!”
我有点不高兴,但出于礼貌,没有表现出来,回答他:“她洗澡的,我知道她洗澡。”
“她不洗澡的,谁给它洗啊!我劝你别弄她了,她身上有跳蚤!”他还是坚持这么说。
“切,你说她不洗她就不洗了?你是它什么人啊?我看过有人给她洗澡!你不知道就别乱说!”我真的有点火大,我不想对不认识的人表达自己的愤怒,但对于这种人,我真的受不了。
“她就是很脏!”他还是这么说。
我敢肯定,如果汪汪是什么名贵的狗,如果汪汪家很富有,汪汪就是从来不洗澡,他也不会这样说。我提高音量对他说:“她脏了有能怎样,我不怕脏。人说狗脏,人自己就不脏了?我就是喜欢狗!钱那么脏,人还不是抢着要!”
“她有跳蚤!”那个人依然强调“不能碰她”的观点。
“我告诉你,我又不是没被跳蚤咬过。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我既然喜欢狗,我还怕被跳蚤咬吗?!我敢和她在一起,那我就不怕什么跳蚤!”我斜他一眼,继续和汪汪玩,再也不理他。
人类真是一种很难理解的生物。
我问过汪汪的年龄。那个奶奶告诉我,汪汪原本是别人的狗,别人不要她了,就把她送给了奶奶。那个时候她已经两三岁了。奶奶已经养了汪汪好几年。我算过,汪汪是老狗了。
老人和老狗在贫穷的家中相依为命。老人的女儿不争气,老狗的孩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汪汪这只老狗却还是调皮的。有一次她刚洗完澡,外头下过雨,地是湿的,奶奶就用绳子牵着她,怕她在地上打滚。狗似乎都有洗完澡打滚这一风俗。汪汪出门后很兴奋,趁奶奶没注意,拖着绳子跑了一段,用头和脖子使劲蹭着湿漉漉的地面,留下无比郁闷的奶奶在原地。
汪汪也很精明,似乎听得懂人话。冬日的某天,我出去有事,见她在家门口一块没有太阳的地方坐着。我摸摸她,抱着不指望她听懂的心态对她说:“你不去晒晒太阳吗?”
等我告别她,走出一段后,我回头看看她,她居然已经坐在了太阳地里。我冲她摆了摆手,提醒她:“小心有车!”
我到上海的这几年,在家养狗中,大概也就是汪汪和她的两个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陪伴我的时间最长了。可是汪汪已在衰老,或许,在我离开上海前,又要面临着更多的分离吧。(2016加:目前她还活着,走路慢了,变得有点臃肿了。我还记得年轻的她。也许有一天回去突然就会发现她不见了。没办法,这就是生老病死,这就是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