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亲人们啊,我们只过一生

2018-04-04  本文已影响0人  甘草子的简书
亲人们啊,我们只过一生

父亲生前,没跟我照过合影,全家福也没照过。

但父亲离开时,我在身边,他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他从昏迷中醒来,听见我在喊“爸爸”,答应了一声:“嗯,知道了。”随后再一次昏迷,没有再醒来。

家人措手不及,他只是来省城治病,没想到,人就这样没了。

母亲老是后悔,说早知道,就不该来。以家乡的风俗,最忌讳人死在外头。

但我觉得是命中注定。父亲与他在长沙的三哥,既是手足,又如父子,感情好得不得了,三伯父因脑溢血匆匆离开后,父亲似乎换了一个人,脾气暴躁了许多。两年后,他赶到长沙,与他死去的兄弟相会。巧的是,他们都是五月二十一走的,同一天。

家人有时说起,不由感叹:怎么这么巧?没办法解释,世界上有很多事,没办法解释。

父亲生病时,我在长沙读书。母亲写给我的家书,只淡淡地提及,说开春以来,父亲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但我两只手,居然不可自抑地颤抖,在课堂上六神无主。

父亲离开的头一晚,我老是睡不踏实,不知道什么缘故,老是觉得自己睡在一朵轻飘飘的白云上面,稍不留心,就会掉下去,无止境地掉下去。

当第二天,我还在上课,一眼看见克俭哥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我一下就明白了,“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在父亲离开之前,我没经历过死亡。即使有过经历,也只是耳闻。

我的外公,老早就不再了。连我母亲都没多少记忆,她那时还在牙牙学语。

祖父祖母,我也没见过的。父亲排行老五,我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等我出生,这两个老人都不在了。姐姐跟我说起,祖母被抬出去安葬的那一天,懵懂的她坐在家门口,苦苦地等老人家回来,一直等到天黑,老人都没回来。她以为,老人举行完那个仪式,就会被抬回来。

我听姐姐这么说起的时候,既难过,又羡慕,我是连这份记忆都没有的。

第一次明白亲人会离开,是二外公的死。二外公不善言谈,老实巴交。得到信的那一天,母亲带着我匆匆去奔丧,但一进大黄家村口,我就被贵芹表姐接走了,外婆怕吓着年幼的我,特地派表姐过来,把我带去晒谷场玩。

后来母亲闲聊,说起二外公,说他老人家可怜,到死眼睛都没闭上。我那时小,对死全无概念,但非常好奇,听母亲这样说,便忙着脑补了一下清瘦的二外公躺在棺材里睁大眼睛的样子,对母亲之所以感叹二外公可怜,没去追究。

不过没多久,二外公遗下的二外婆,跑到外婆家哭诉自己的可怜,被我撞见了。

二外婆是个非常美丽的小脚老太太,脸蛋成天到晚红扑扑的,气色非常好,却没有生养。

后来她年纪来了,就收养了娘家远房的一个侄儿,帮他成了家,以备养老。不料这个侄儿,吃喝嫖赌,把一点家当挥霍一空,妻子也没守住,留下一儿一女给老人,自己远走高飞,躲债去了。

那时,我跟着我二舅屁股后面,还没上外婆家门口的拱桥,就听见二外婆哭天喊地的声音。

二舅把锄头一丢,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打飞脚跑回家。

外婆那时,正陪着二外婆抹眼泪,一见二舅冲进来,当即表态:我家朝荣,就当是你儿子。

“朝荣”,是我二舅的名字,非常好听,比我母亲的“凤川”和大舅的“夏荣”都要好听。二舅不仅名字好听,而且人非常好,对谁都是笑笑咪咪,和颜悦色。他走后,我再没看过在人前如此柔顺喜悦的男子。

农家事本来就多,每家每户从年头忙到尾,也忙不过来。而二舅身上的担子除了自家的,二外婆家的,还有我家的。

我家是半边户,母亲又身体弱,家里的农活基本依靠二舅。我有时在半夜被惊醒,原来是趁着月光帮我家忙完农活的二舅回来了。吃完母亲为他下的面条,他又连夜赶回大黄家,不肯留下来歇息。

我的驼背外婆非常依恋他,在城里工作的大舅,几次想把老人家接去养老,外婆都舍不得二舅,不肯去。

可怜的二外婆也依恋二舅。她一个小脚老太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的一点力气活,全靠二舅。

我更依恋二舅,二舅忙农活,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他插秧我也跟着插秧,他锄草我就跟着拔草。他笑眯眯由着我胡闹,一个劲地夸我能干。结果,有一回,他借着要下雨把我先打发回家,我走到半路,想起什么事情又折回去,远远地看见他埋头蹲在那里,把我插过的秧田又重新插上一遍。

太依恋,不太好,二舅也走得早。

二舅下葬那天,下好大的雨,大黄家的人,都来给他送行。二外婆哭傻了,坐在祠堂门口,谁喊她,她都不做声。一阵忙乱过后,二舅的灵柩被抬了出来,二外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大家都说是二舅太仁义、厚道,天老爷不忍心他一人走得太孤单。虽然多少读了一点书的我知道,常年脸蛋红扑扑的二外婆八成是死于脑溢血,但我还是相信乡亲们说的。

二舅走后,哀伤的外婆独自活了很多年。

她百岁寿诞时,我去看望她老人家,带着我的孩子,她的头脑仍非常清晰。她这一脉,开枝散叶,曾孙、重孙都有了,近百号人马围坐在她身边,都是她的亲人,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喊得出每一个人的姓名。我到她跟前,她喊出口的仍然是我的乳名:丽姑——

接下来的一句话是:可惜,你二舅不在了。她知道,我与二舅亲。

百岁寿诞没多久,外婆走了,在一个夜晚。

我当时非常忙。母亲打来电话时,听到我这一边人声鼎沸,再没继续说,等老人家下葬了,才告诉我。

我心中剧痛,但忍住没哭。

外婆非常要强。

她出生乡绅之家,家里有成片的茶山和良田,从小娇养,侍候她梳洗的是一个丫头,侍候她吃饭的又是一个丫头,后来嫁作秀才媳,家中打发的嫁妆和送亲队伍绵延近十里,以为可以保全她一生富贵。

谁也没料到她才三十出头,就成了寡妇,家无片瓦,就一间牛栏屋,还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熬到六十,作祖母了,以为一切一切的磨难,都过去了。她却在一个傍晚,一脚踏空,从木梯子上摔下来,把腰摔断。等我记事时,她的腰再不能直立,慢慢弯了下去,背慢慢耸了出来,外婆成了”驼背外婆“,一米六几的身子,缩得不到一米五,看人要非常费劲地抬头。

但很奇怪,在我心中,世上没几个女子有我的”驼背外婆“这么高大。

她非常爱整洁,非常勤快,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打扫庭院,忙里忙外。她去世前几天,行动不便了,还不顾劝阻,一定要挣扎起来,亲自去倒床边的痰盂,不想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那一年我在她身边,撒娇说,如果我能跟她一样,活到一百岁就好了。外婆一本正经地老实说:活得太长,并不好。活得刚刚好,才是好。

后来听母亲说,外婆去世前,一直在喊我二舅的名字,责怪母亲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兄长喊过来。二舅走在她前面,一直是外婆的心头之痛,她至死也没接受,那个她依恋的孩子早就离开了。

亲人们啊,我们只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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