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李庄有一李姓大户,新中国成立后又经均贫富、划成分,这户人家便成了又穷、成分又高的人家。其中三爷家有几个子女,老大李大白已经到二十岁了,从小照顾家庭,里里外外干活,长得又黑又瘦又矮;书让给弟弟妹妹读了,自个儿大字不识,找对象是难上加难。
李庄有个八爷,会掐指算卦,料事如神。
这一日,八爷冲进老李家,拉起李大白就要往外走,口里嚷着:“快快快,我带你去相一门亲去,错过今下午,人家就真成别人家的人了。”
李大白问八爷咋知道有这样的人家的,八爷神秘一笑:“我算出来的,西北方向孟庄没外姓,有一户人家的闺女与你年龄正合适,明早可能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其实是他媳妇八奶奶从别处得来的消息,并非他真能算得出来有这一回事。
李大白被八爷领着来到孟家,那位女子恰随母亲在田地里干农活,不在家里。其家人让八爷与李大白坐在堂屋里先等着,便找了邻居家一个小子去田里叫人。
孟氏母女在丽日下正干着活,听见远远有人喊:“云姐姐,你家里来了相亲的人,快回家吧!”
孟家这个姑娘芳名秀云,那小子口中喊的“云姐姐”就是指她。孟母想我们安排的是明天呀,正想不予理会,偏巧来了一块过路云,晴朗的天竟然下起雨来,娘俩这才往家跑。跑回家来果见有一老一少两位男子,秀云也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吓得没敢细看,忙躲进偏房去换掉湿了的衣服,耳朵却留神听着堂房里的动静。
原来这孟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后来被划为富农。孟秀云自幼接受的也是男女授受不亲等男女大防的思想教育。她爷爷的藏书很丰富,文革之初便引来了红卫兵,把书堆到院子里烧了好一阵子才烧完。若说还有遗存的话,便只有原先被孟母悄悄藏起来的两本书了。那两本油印竖排且纸页泛黄薄旧的小书,一本是金钱卦,一本是八字称命、八字测算的书。孟母初次发现这两本卦书的时候,如获至宝。
孟母幼时读过私塾,又在十几岁时吃了斋饭信了佛,嫁至孟家便安了佛桌,公婆家的书也偷偷翻看了不少。恰好公婆也是初一十五便烧香磕头的,倒也不反对这个儿媳妇天天如此。
秀云因着爷爷奶奶成分划得高的缘故,也是很难寻着既合孟家心意又得人家满意的亲事。今日这小小的过路雨,却把这两位大龄男女赶到了一起。孟母进了堂房跟八爷交谈,打听之下得知八爷会测算,大喜之下顾不得细看旁边可能会成为女婿的那个人,便要拜八爷为师,也交待了自己研习那两本古书得来的技艺。沟通交流中,孟母得到了八爷的肯定。要知道,三年饥荒之时孟母便是凭自学成才的这点手艺走乡串巷为别人算卦讨来一点可吃的,才养活了一双儿女。
孟母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与自家姑娘八字相合的人,其他外在条件倒在其次。一听八爷说李大白属牛,阴历五月某日生,便接着问了时辰。八爷在得知孟母研究八字之时便已在心里嘀咕了一个合适的生辰,此时一说某日某时生,孟母便掐上了手指,这一算发现与自家姑娘甚为匹配,便答应让姑娘远远一见,但对方先不见自家姑娘,等亲事定了才能见,否则有辱自家姑娘清誉。对这么不合理的要求八爷也是一口答应了。李大白本想抗议一下,见八爷这么爽快,心想这姑娘定是不赖,便也应承了。
孟母与八爷约好,第二天上午与别一家约好相亲的事便先推了,先安排个地方让秀云与大白这两个孩子远见面。当地农村风俗,先双方及家人亲邻在田间地头远远打个照面,两个适龄男女各自骑着自行车相向而行错身而过再返回,双方亲友团在路的两头等着,也一睹对方的面容。此之谓远见面。远见面双方看中了,彼此大人就在媒人的牵线下约近见面的日子。这近见面便是定亲礼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按照八爷的吩咐,李大白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到了孟母指定的一处水塘边立住。大白想起了八爷的叮嘱——别下自行车,便坐在自行车座上。而此时孟氏母女已经提前藏身在水塘的斜坡之下,往上看去,孟氏姑娘觉得此人还挺有气势的。当然,后来亲事定下后孟母也听邻居说过:“你那女婿看着有点矮呀!”孟母还生邻居的气。她不知邻居是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口看的,而自己是斜向上方仰视的。第一次在堂房里见面时没注意到坐着的女婿有多高不说,孟母本身也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身高。
秀云呢?害羞之下也算是仰望到了未来夫君的模样,听从了母亲说的命里相合之说,便默许了自己的终身。
不久之后两人就成亲了。婚后,秀云接二连三地为李家生下儿女来,先后共有了四个孩子。每年五月某日秀云都会亲手擀面条打鸡蛋给丈夫过生日,那些年还与公婆叔姑们一起吃大锅饭,她这么做也没谁说过什么,丈夫也多含糊一笑表示不在意自己的生日怎么过。
直到有一次邻家阿婆对秀云说:我咋记得老大不是五月生的,好像是秋上生的?秀云还对她说:“婶子,肯定是你记错了,孩子他爸就是五月里生的。”这时阿婆被秀云的婆婆招手叫去说让她帮什么忙,两人凑到一起小声叽咕了一会,秀云也没在意。后来那阿婆倒再没提起过大白的生日。
后来两位小叔子分别成了家,两位小姑子也分别出了嫁。老院的四合院堂房住着公婆二老,西厢房住着大白一家,南配房里住着老二一家,东厢房住着刚成亲不久的小叔子两口。大白家刚生下第四个,此时头生娃也已经十岁了,西厢房挤不下这一小家了。这个时期生产队里也开始吵吵着要分田包干到户的事。两口子跟二老及弟弟们商量了之后,决定从老家里分出来单过,也好让弟弟们与弟妹们起居更方便些。大白与秀云齐心协力拉土奠基,在村后头盖了三间土坯房,从老家大四合院里搬了出来。
又是一年五月,婆婆拄着拐杖到大儿子家视察,见大儿媳正在做鸡蛋面条,还炒了两个菜,便问:“媳妇,这是怎么回事?家里要来客人吗?”
秀云回道:“娘来,您忘了今天是您儿子的生日?”婆婆愣了一下,“哦哦”了两声便离开了,媳妇留她吃饭也没留住。
直到后来因为办银行卡要用身份证,秀云才见到自己和大白的身份证。身份证还是公公统一为全家去办的,办回来也一直是公公拿着。见到大白与自己两人的身份证时,秀云先是看了自己的,发现上面自己的名字赫然是“李孟氏”,她还向大白抱怨公公问也不问一下自己的名字便作主填了这个,以致自己一辈子要用的身份证上没有自己的大名。但更让她疑惑的是丈夫身份证上的生日信息,不是五月或阳历六月份,却是八月份。一再追问之下,秀云终于知道了丈夫的生日,就是在阴历八月,公公登记信息时填的都是阴历。
后来,她到底从婆婆那里套出了李大白出生的时辰,也学着母亲那样掐指算起了生辰八字。这一算,发现八月生的大白与自己有那么一点不合,于是开始回想起嫁过来的十几年,那些磕磕碰碰,那些吃过的苦,便都浮现出来。
有着美丽名字的李孟氏哭了。她不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才哭的,而是因为强烈的被欺骗感而哭。可是,除了回娘家时向母亲抱怨几句哭诉几声,孟秀云同志又有什么办法呢?身边还有几个孩子围绕着,日子还得过下去。
孟母也没办法去找师傅八爷算账了,八爷早去了另一个世界,虽然不知道他离开的日子是不是他自己测算出来的。
讲完这些事,年近古稀的李大白与孟秀云相视而笑,互相嗔怪着对方,可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感。“这算是命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的确是命运让我们到一起的,要不是当初那场过路雨,我和你姥姥也不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赶回家的……”秀云笑着对女儿说。
一旁的女婿却在惊叹:“多么美好的爱情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