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风雨泥泞路 老年来时泪蒙胧
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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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50年后的回队
“同学们,回到五十年前的青春绽放之地来吧!村里的油菜花欢迊你!赤壁市政协将派车送至琅桥,由中伙镇政府接待。请问你能否拨冗参加?”
信息都一一发到了,不带勉强。有的回复有事,有的置之不理,我心波澜不惊,早知有这结果。50年了,至少有5个已赴黄泉,健在的人心已死,不会再看这里一眼。有的从没来过,每次约都是有事,好像回队不算个事,好像只有我是个大闲人。
——说不定有的当年离开时啐过一口,死也不再来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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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赤壁站接来了他们,五女一男。有红光十队的熊曾旺、五队的罗爱珠,和我们六队的方震华,还有红旗六队的王朝喜,另两位陪玩的女生,一个是下放到另外地方的同学毛爱荣,一个是进厂后一起玩过的蒲纺蒋小珍。太给我面子了,吃住全包,还包专车接送。
进了大众餐馆,去了原武汉烧碱厂,上了宝塔山,看了老城南门,游了陆水坝区公园,下榻蒲纺六米桥。一天春光灿烂,风和日丽,美景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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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今晨一觉醒来,淅淅小雨。人算不如天算。天气跟我来的50年前那天一样:
“雨下起来了,汽车驰向蒙蒙的田野,弯着九曲肠回的小路,向我渴望的目的地。
车到公社,我们下来了,踏着泥泞小路,挑着行装,怀着那种真诚的心。先到七队、长子他们都吃饭去了,我们在余的指引下,越过红头(土)山,路真不好走,满山荆棘满地,茅草丛生,最后终于到达六队,看到她们的笑脸。
这是多么珍奇的一瞬间。”(1969年元月24日日记)
命该如此。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人。好歹有他们同行,且有赤壁市政协领导陪同,威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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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公社。想去找那传说中的琅桥,走到烂泥的田埂止步,只有远看港渠尽头。
忽然想到,我为什么回队不下十次,始终忘不了这个地方,割不下这份情怀,哦,这是一种病,可美其名曰琅桥遗梦吧。
王朝喜所在的六队,已看不到原来的粮站等老屋,公社妇联雷主任的新屋也锁着,后人都进城了。
我陪熊曾旺去找十队,即公社冯盛武社长所在的冯家,半路上有个开麻木的过来,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也是队里唯一还在的当年人。两只手握在一起,流在脸上的,不是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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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进厂时,就是你挑着箱子把我送到神山的。”
“王剑玲呢?朱庚生呢?张定忠呢?”当年队里知青个个都活在他的心中。我不好说,一个失联,一个中风,一个……就是熊曾旺的爱人,已去世五年。
我还记得那十队冯家的格局,但早已不在了,看不到什么了。
于是开到官庄。
原大队部山下田畈已形成小街,村委会所在地。询问那些打麻将的人,有个七队的,说得出吴香文、胡宝珠……
“还有个‘大头’。”那女的暗暗笑了,像摸到一张“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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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男的我好像认得,一起挑过堤的,一问,是五队的,大队长王正明的胞弟,他成了罗爱珠唯一认识的。再问其他人,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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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的姑娘汉珍来接了,她是专为我们开车回来的,前天,她为我准备了20人也吃不完菜;今天小姑娘汉萍也在张罗一桌好饭,还有小儿子汉新也回来了。
可惜有领导陪同,不便久留,合影后就赶紧到上湾去,那才是我们的家。
山上的大队部、供销社、碾米机房,变成了一间久锁的礼堂。那片油菜花倒是开得正好,没有阳光下灿烂,但透着浓郁的气息。
我,左拥右抱,一边是小方,一边是汉珍。油菜花是当年的,人已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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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人追上来,自我介绍。我们要不断按回车键、扫描,才能想起他或她是谁。方震华说,你就是我们那年迎回来的新娘秀英吧?我说,不像。秀英可是最漂亮的,像黑牡丹。
没时间叙旧了。我们冒雨前行。
这条塞满记忆的山道啊,“我也曾在暴雨洗亮的山林,紧张地让一起砍柴的村女,贴近地吹去落在我眼睛里的不爽;”这个村女,就在身边。
“湾里最壮实的民兵排长,被我三次扳倒了山梁,从那以后我赞美劳动,歌颂山岭给我无畏的力量。”那个民兵排长,他在何方?
一点马灯在黑松林若隐若现。冥冥中一种无形的引力,推着我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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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到汉江家,2014年来时,他媳妇安排了一大桌饭,临别时还送我们一袋绿豆。
村头的那棵枫杨树还在,像我们一样苍老孤单。它后面的红桃白李都不在了,谁砍去的?
队长的家,房子比上次又垮了一些,门框还在,手撑着它,仰望残垣断壁,想起那温暖的火,我的泪在沸腾,眼里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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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还剩MAO主****席语录,是会计孔金写的。我给汉江以这为背景照相,墙垮了,就再也没有他爸爸的遗迹了。
村里的人呢?那些叽叽喳喳的老婆老妈呢,那些生龙活虎的壮劳力呢?队长、王妈、保管、孔江……你们都去哪了?我望向对面山上,他们都隐在山林里,成了东倒西歪的墓碑。
我没时间去——也不敢去,怕他们扯着我不走。
一切都不复往昔,唯有那水井还像那年春天一样满,清悠悠的,像汉珍和小方水汪汪的眼波。
1973年,队长的儿子下汉口,刚进厂的方震华接待他们。当年的她可是班上的第一美人
“方震华,那年来井是干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大声喊。
是的,那是秋天。汉江记得。
再见了,山里王家,50年前我来,没想到走;50年后我走,还想到来?我,就是这么一个情痴,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不可救药。
这无数次走过的山,道路已变三次,最早的路早埋丛林,颗颗竹笋正欲拔节。而有老碑埋了一半,不知是哪代祖先。
我们住过的房子早就没影了
我若再来,绝不像这样兴师动众、身不由己,一定住下来,写写王家的家族史。
五队、八队就不去了,没时间。还怕万一有熟人问,你的那些同学呢?他们怎么不来?我不好作答。
狠心要走了。最无奈、最果决、也最麻木的一次。
车往中伙铺,我一路向地方官讲当年的故事,有个细节,差一点没有实现青春的初吻。
知青运动是一场双向对流,我们既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把城市文明带给了农村,成了影响他们最深的人。农村加速了我们的成长,是对人生和情爱的认识。那些抱怨过农民的人,终究是没有出息的人。多少年后,我对农民的所谓自私有了顿悟:他们太贫困可怜了,维护自己的一点小小的私利何尝不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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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政府豪华,远胜过当年的公社,甚至超过县城。年轻的镇长来迎,他74年的,我困顿在鄂南化工厂时才降生。
中伙铺,是古代铺递们出县城赶中伙的地方,再南往省城就是我们的官塘驿站。
当年到镇上饥肠辘辘,看别人吃饭而垂涎。50年后第一次在中伙铺打尖中伙,且这么丰盛,其中的辣腐乳、竹笋蚕豆炒腌菜,触动了我们舌尖上的乡情。
我对大家说,这次是为送一块有蒲圻铭文的明代武昌城墙砖而来赤壁市的。还带来了50年前我在山村的工分本,以及油灯下写的习作本和日记。
翻开日记,50年前的今天,我是怎么度过的?请听我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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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
4月二日 阴天
清晨,我被队长喊醒,他告诉我:快起来迎接九&&&&大。我一听此讯,心里万分激动,禁不住唱起歌来。
夜,我们村庄的夜啊,多么静。在武汉市,该是万家灯火吧。江城人民该是载歌载舞地举行大游*****行吧。我们的山村呢。贫**下中***农的都起来了,点起了灯,叩门相告这万分激动的消息。拿出了挂鞭,噼噼啪啪地放起来,沸腾的山村啊。
天大亮,往红光小学去开大会,热闹异常,大会的召开,如春雨一样滴进每一个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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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第一批招工进厂的我们(后排左一是我,当时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只有这条背心是新的)
下午挑谷种时,贤光过分地说那些丑话。把我气得哭了起来,我感到,和这样没有知识的人打交道,真葬送了自己。
应当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我对同志,却是那样真诚。从来都是吃苦在前,没有让她们在我的面前挑过担子。对她们谦让,唯唯是诺,真是一股傻劲。但是有那么几个不识好歹的,偏要向我挑战,我为了团结,不和她发生冲突,今日她却来势汹汹。好吧,是爆发的时候了,即来则安。我可以采取行动,扬眉吐气地生活。行得正,坐得稳,从今后,可以少理睬她们,有道理明辩之。这样做有好处,让她看一看老****子。”
需要说明的是,整整50年前的那天,在九大胜利召开的大好形势下,我们知青小队却陷入尴尬的境地,面临几乎每个队都有的— —分家。日记中的“她”带头向我发难,让少年意气的我顿生委屈,痛心疾首,初感人心叵测和生活的严酷!
更为痛心疾首的是,她,我的同屋连房、同学、同队的她、美丽、高挑、精明、能干并后来富有的她……三年前因癌症、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读不下去,我合上了50年前的日记本。
2019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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