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罗曼史》
——那是个缱绻的雨天,一个女孩推开了旅馆的大门。她湿漉得连发丝都在脸颊旁滴水,一双黑色长靴被雨水冲得发亮。坐在窗边沙发上的那个失意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爱了她一秒。
“我说,那边那个张先生啊,他还没找到事做?”旅店老板娘将大蒲扇一把拍在她男人背上,一只手松了松上衣的领口,懒洋洋问道。
老板的目光从住客记录簿上缓缓抬起,移动到窗边的暗红色沙发。
那里坐着一个落魄男人。茶几上摊着一份被圈圈画画的报纸。
“房钱交够了,你管人家的事呢。”老板放下手中的笔,右手背过去接过按在他背上的大蒲扇就摇了起来。
老板娘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扭过身子要上楼去。才走出两步,她又转过她那富态的身子,很是不高兴似的,“你也该找人将那顶吊扇擦一擦了,积了尘吹得吱吱响,真是叫我心烦。”
老板也不理她。老板娘便直接将电扇给关了。
“你倒是心肠好,自己躲在柜台里打蒲扇,开着电扇让别人凉快。”
“你看你,就穿个汗衫背心,半点不讲究。也难怪不得发迹。”
“当年要跟的不是你,指不定这会儿我在南洋的少奶奶日子过得多舒坦呢……”
这回老板娘总算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摇晃着她丰腴的腰肢上楼去了。
张先生突然觉得热极了,这才发现,头顶的吊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叹了口气,卷起报纸握在手中,也上楼去了。
沙发那里塌陷下去一小块。因为张先生已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晚饭间旅店里的电话响起。
“这该死的电话,闹得我心烦意乱。”老板娘嘟囔着从柜台里走出来,到墙边接起。
“喂?找谁?张先生?等着,我去给你叫。”
老板娘走到楼梯口,扯开嗓门喊,“张先生!电话!找你!”
半晌还没听到开关门下楼梯的动静,老板娘伸着脖子顺着楼梯扶手往上看,见张先生还没下来,于是快步上前拿起电话,“哎,您哪位,是找张先生做事的么?是的是的,他再合适不过了。工钱有多少呀……”
这时候楼梯间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他下个楼梯都能叫人这么心烦。”老板娘放下电话,一面往柜台里钻一面发牢骚。
张先生下到楼来,对柜台里的老板娘一笑表示感谢,走到墙边接起电话。
显然张先生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微薄的薪水仍然令老板娘嗤之以鼻。
总之,他到底是有事可做了。为了争取这份工作,他甚至应承别人晚饭后即刻上班。
可是他忘了七月正是雨季。他特地向人借来的西服都险些被暴雨淋湿。
这件西服虽不很值钱,但也抵张先生几天的工钱了,为了保全它,张先生只能折返旅馆避雨。
张先生紧紧搂着西服落汤鸡一样出现在旅店门口的狼狈样,自然使老板娘更看不起他。然而他并不在意老板娘的埋怨,他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一心沉浸在再次失去工作的悲伤之中。
“你看你这一身水!你得把地拖干……”
“你最好不要弄湿我的沙发……”
“管你念过多少书,交不起房钱,我也是要赶你出去的……”
大厅忽然刮过一阵潮湿的冷风,张先生冻得一哆嗦。
随着这阵冷风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全身湿透的年轻姑娘。她推门进来的模样,并不比方才狼狈的张先生好多少。
又一个如我一般的可怜人。张先生转过头,心里想。
现在的她双手终于抽出空来拭去脸上的雨水,将贴在脸颊两旁的头发挽到耳后。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黯淡得根本不像少女该有的颜色。
张先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似她这般的年轻姑娘。这样狼狈,又这样楚楚动人。
暴雨渐渐柔和,淅淅沥沥下到后半夜,却一直没止住。
这里的七月正当雨季,因而它的雨,缠缠绵绵,哀哀怨怨。
张先生依旧坐在他的老位置,但茶几上摊着的报纸却是几天前的了。他坚信是七月的雨季带给他霉运,所以他也懒得再去找事做了,总归饿不死,也有地方睡觉。
窗玻璃上缓缓滑落一道又一道雨渍。
张先生实在是百无聊赖,所以一道又一道地数着,哪怕雨水滑落得飞快。
按理说,这样令人厌烦的雨天,路上是不会有什么行人的。
偏偏街的那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两个人,并且越走越近。
是一高一矮两个姑娘。她们挤在一把伞下,似是在高声说笑,哪怕隔着窗玻璃,张先生都能感受到她们年轻的身体里自然流露出的那股子热烈。
她们夸张的神情,好像谈论的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稍矮的那个姑娘更是十分跳脱,脚步轻快得随时都要跃出伞外去。
她们的热烈无疑灼伤了坐在窗内的颓丧的张先生。他心里一阵烦闷,索性偏过头去不再看那两个年轻姑娘。
经过窗前时,两个年轻姑娘放慢了脚步。那矮个姑娘还伸出手指向屋内,对她的同伴说着些什么。这时候张先生想不注意她们都不行了,只消一个抬头,他就将矮个姑娘充满朝气的脸庞和她忍俊不禁的表情看得清晰。
另一个姑娘心领神会似的,也笑了起来。两个人一路交谈,渐渐走远了。
张先生脸色发青,因为他断定那两个姑娘一定是在取笑此刻窘迫的自己。
她们年轻而富有生气,仿佛永远不必担忧未来。而张先生自己,穷困潦倒,害怕明天,永远为生计发愁。
“年轻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真是叫人心烦。半点不知以后的生活,会有得把她们折腾。”张先生也半点不知,此刻他抱怨的口吻,跟旅店的老板娘一模一样。
坐在沙发上,那面玻璃窗总是使他想到那矮个姑娘忍俊不禁的神情。他坐立难安,为了避免这件事使他那本来就被雨天毁了的心情雪上加霜,他气鼓鼓地上楼去了。
回房需经一条长长的回廊,他数着房间号,忽然想起那天雨夜里那个楚楚动人的少女。
也不知道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晃过神来发现自己走过头了,他不由得一笑,折返自己的房门前,摸出钥匙,可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少女一头湿发的狼狈模样。
次日早晨,张先生经过回廊时特意走得慢了些。或许那少女碰巧就会从某一扇房门里款款而出呢?也未可知。
磨磨蹭蹭终于下到了楼,张先生环视大厅一圈,还是没有见到她。那个小可怜,也许这时候还在贪睡。张先生感到一阵轻松,接而又想起她那楚楚动人的小脸。
“你是房东吧?我是来拿东西的,前几天住在这里,是房东太太给登的记。你一定记不得我的。”
多俏皮的语气。话里带笑,入耳比那早点吃的白糖糕还要甜。
张先生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的那矮个的年轻姑娘。
“现在我可记住了。”房东闻言也笑起来,翻看他的登记簿,又搭话道,“是十六号吧。也就那一天我去喝喜酒,才让我老婆看的店。”
张先生错愕不已,待要再去从那矮个姑娘身上摸索出七月十六号的雨夜里那楚楚动人的气息,她已聘聘婷婷地站在了楼梯上,婀娜的背影消逝轻快得犹如一阵春风。
雨小了,他终于走出了大门。他要找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