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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章《咏柳》公案新断

2018-05-14  本文已影响15人  斯世斯文

在中国,只要是中学毕业,应该都会背贺知章的《咏柳》一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用一句俗语来形容,这首诗真是“脍炙人口”。然而,文学鉴赏不能止于叫好,还要说出哪儿好,才算是真正的知味者。而一旦进入鉴赏的层次,我们却发现,这首诗怎么个好法并不容易说清楚,专家学者居然还会为此打起笔架来,今天我们就来断断这则公案。

一 两位专家的分歧

长期以来,北大教授袁行霈对此诗的解读有着权威的地位,被收入语文教材。他的观点主要见于下面一段话:

这首诗的构思新颖,比喻巧妙,诗的形象仿佛要凸出纸面之上。特别是后两句,用剪刀比喻春风。她裁出细叶,剪好丝绦,妆成碧树,吹到哪里,就把勃勃的生机带到哪里。她剪破严冬的笼罩,裁出万紫千红的世界,她的轻捷,她的锐利,随之而来的创造的喜悦——种种美好的想象都可以由这句诗产生出来。好诗都是富于启示性的,言近而意远,能够通过一两个鲜明的形象唤起读者的联想,启发读者在自己的头脑中构成无数新鲜的画面。这首诗正是这样,它通过一株柳树写出了整个春天;通过似剪刀的春风,赞美了一切创造性的劳动。这样新颖的构思,这样清新的艺术境界,在唐诗里是并不多见的。

读者一定会觉得袁先生的解读并不离大格,因为这首诗的意思说得明白,让谁来分析也不会讲到不着边际的地步。然而却有人对袁先生的解读颇不认同,那就是福建师范大学的孙绍振先生。孙先生也是老北大的,却对名高望重的学长颇不客气,他说:

一位权威教授写了一篇《〈咏柳〉赏析》,指出这首诗的好处在于:第一,“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表现了“柳树的特征”,不但写了柳树,而且歌颂了春天;第二,“二月春风似剪刀”歌颂了创造性的劳动;第三,这个比喻十分巧妙。这样的阐释,和经典文本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一个唐朝贵族,他的脑袋里会有“创造性劳动”吗?“创造性劳动”,是权威教授自己心理图式中固有的,是他从20世纪50年代苏联式的文艺理论的狭隘社会功利论中衍生出来的。至于“比喻十分巧妙”,完全是打马虎眼。岂不知,读者期待的正是其巧妙在哪里。笼统地说巧妙,正暴露了他的心理图式中对比喻的巧妙并没有谱,他所看到的并不是贺知章的巧妙,而是他自己贫乏的“巧妙”概念。

孙先生几乎在他所有的关于文本解读的书中都要提及这一公案,他似乎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袁先生,所以我们干脆把话摆到桌面上来说。孙先生与袁先生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首小诗结了“梁子”,以我的小人之心揣测,感觉还是因为同行是冤家。但只要言之在理,则一竿子打倒袁先生,围观群众也会口服心服。我们看孙先生自己是怎么解读的,他先说贺知章遣词之巧:

权威教授称赞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为什么一定是剪刀呢?……原因在哪里?在前面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看见没有?有个“裁”字埋伏在那里,“裁”和“剪”自动化地紧密联系,是汉语的天然联想,在英语里就只有一个单纯的cut。以“十分巧妙”之类来打马虎眼,说明他看不见“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妙处,只看到自己关于比喻的贫乏的心理预期。或者说,他的干巴巴的“巧妙”概念同化了鲜活的艺术形象。

原来,孙先生发现了第四句的“剪刀”与第三句“裁”字的关系,以为这才是本诗的妙处。我真忍不住要说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呢?

孙先生进而言之,“(本诗)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人明明要说是二月春风剪出来的,却为什么先说“不知”?这首诗之所以精致,就是因为诗人追求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会显得呆板,情绪节奏也嫌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祈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

绝句亦如律诗,讲究起承转合,第三句要转才不呆板,这也是诗学上的常识。杨载《诗法家数》云:“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宛转变化之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冯振《七言绝句做法举隅》云:“凡绝句三四句必紧接,而与第一二句却多不即不离,以转捩关键全在第三句也。”事实上关于这一点,古人未尝无疑义,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于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谓‘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说到底,孙先生所说的贺知章“句法之妙”也不过是律诗常格,这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呢?

看来孙绍振先生振振有词的新解读也不过尔尔,难为他还如此理直气壮。

不知读者看完袁先生和孙先生的两种解读,是否已经知道贺知章的《咏柳》何以出色了,反正我是没有。尽管我对孙先生的见解不以为然,但也我并不是替袁先生背书来的,我有我的解读。

从小读诗,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首好诗究竟好在何处,凭什么说这首诗比那首诗好。学文学史,总注意作家评价的最后一段:“美中不足的是……”只有当我知道了什么是劣诗,才会知道什么是好诗。贺知章《咏柳》也曾困扰了我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这首诗根本就不好。

二 咏物与雕琢

首先,要知道《咏柳》是一首咏物诗。诗可以咏物,可以写景,可以叙事,可以抒情,甚至可以说理。相比之下,咏物诗本来就境界最低,它甚至不如写景诗。写景还有一个当下情境际会的好处,可以有点现场感,而咏物诗则是抽离了具体的情境,泛咏一个抽象的概念。《红楼梦》四十八回,香菱要学诗,黛玉现场命题,让她写一首《咏月》。我们要问,那是何时、何地、何人眼中的月亮呢?尽管香菱可以调动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去模拟一种情态,那毕竟已经落到第二义了。同样的道理,朱自清的《春》不如郁达夫《故都的秋》,就是因为前者本质上是咏物的,是所有春天的共性集成;而后者本质上是写景抒情的,有此时、此地、此人的独特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讲,贺知章之咏柳,还没落笔,便已先丢了几分。

咏物诗眼中无实物,这也罢了,如果笔下有真我,也能写出好诗。据载,唐天宝进士韩翃与章台名妓柳氏相狎,别后作《章台柳》相赠,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这首词就更有情味,柳氏之青春与纤柔,韩公子之多情与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又记起十几年前曾翻过一本民国期刊,一青楼女子从良之后,在报上刊登广告,也是一首七绝,可惜我只记得最后一句“不许春风再动摇”,当时一读之下,叹为观止,真是绝句!晚唐李商隐写了好多咏柳诗,随便哪一首都比贺知章的这首好。试举两例,其一:“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其二:“为有桥边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后庭玉树承恩泽,不信年华有断肠。”咏物诗就应该这样借着咏物来抒写情怀,物我一体。贺知章的《咏柳》显然没有达到这一标准。

再说,诗人之咏物如画家之静物写生,如果能做到栩栩如生,首尾一贯,也还不错。事实上贺知章这一点也没有做到。

“碧玉妆成一树高”,写的就是树,还要出现“树”字,这就犯了忌讳。就好像说这柳树有一棵树那么高,一个人有一个人那么高,未免多余而拙笨。

“万条垂下绿丝绦”,前一句写树干,比作碧玉;这一句写柳条,比作丝绦。一根碧玉上垂下万条丝绦,这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物呢?

“不知细叶谁裁出”,前两句写树干与枝条,只有喻体而没有本体,一顺写下去倒也浑成,看碧玉丝绦,似乎有意要避开实体之树,到这一句,“细叶”突然冒出来了,便又成了树。

“二月春风似剪刀”,“似”,或作“是”,明喻不如暗喻,所以后者更好些。单看三四两句,倒也确实别出心裁,但放至全篇,则与前两句形成明显的断裂。

有人说,碧玉还有另一层意思,所谓“小家碧玉”,那就更不通了。前两句写小家碧玉如玉树临风,丝绦下垂,倒也说得过去,那第三句的“细叶”又是哪来的?植物人吗?

明代黄周星在《唐诗快》中评价此诗:“尖巧语,却非由雕琢所得。”他正好说反了,这首诗致命的不足就在于刻意的雕琢。本来是一棵生机无限的柳树,却被贺知章刻画成一件工艺品,就像文物店里的玉雕白菜,光洁如新,却毫无生气。

三 台阁与性情

回到贺知章本人,我们考察一下,他何以会把诗写成这个样子?

读新旧《唐书》本传可知,贺知章的仕途也算得上一帆风顺。武则天证圣初年,擢进士,历官太常少卿、礼部侍郎、集贤学士、太子右庶子、兼皇太子侍读、检校工部侍郎,迁秘书监、太子宾客、庆王侍读。天宝二年,年过八旬的贺知章以老年上表,请归乡里,唐玄宗特诏许之。“重令入阁,诸王以下拜辞。上亲制诗序,令所司供帐,百寮饯送,赐诗叙别”,说起来也够风光的了。不过就此可知,贺知章的第一身份,与其说是诗人,不如说是文臣。他一生写得最多的,不是诗歌,而是章表。他今存诗十九首,多为应制和祭祀的乐歌,这使他的诗天生带有台阁体的风格。台阁体最大的问题就是富贵气太重,我们在《咏柳》中已经看出一点端倪了,这里不妨再举个例子——《望人家桃李花》:

山源夜雨度仙家,朝发东园桃李花。桃花红兮李花白,照灼城隅复南陌。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弃置千金轻不顾,踟蹰五马谢相逢。徒言南国容华晚,遂叹西家飘落远。的皪长奉明光殿,氛氲半入披香苑。苑中珍木元自奇,黄金作叶白银枝。千年万岁不凋落,还将桃李更相宜。桃李从来露井傍,成蹊结影矜艳阳。莫道春花不可树,会持仙实荐君王。

这是一首歌行,四句一转韵,我们只看第四韵:“苑中珍木元自奇,黄金作叶白银枝。千年万岁不凋落,还将桃李更相宜。”本来是娇艳鲜嫩的桃李,这里生生地被他描绘成金枝玉叶的工艺品,《咏柳》中的毛病不折不扣地在这里重现了。

贺知章生性放诞,《唐书》本传中说他“性旷夷,善谭说”,“性放善谑,晚年尤纵,无复规检”,我们从杜甫的《醉中八仙歌》中也可见端倪。连做过他学生的肃宗皇帝都说他“常静默以养闲,因谈谐而讽谏。”贺知章晚年好道,一方面是看淡世情,一方面又嬉谑以为乐。别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总免不了“近乡情更怯”,他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笔调如此轻松。《题袁氏别业》当是归乡之后写的,讲他到陌生人家喝酒,怕人家担心他没钱买酒,便道:“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真个是“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这样的个性绝不是深情之人,也写不出深情的诗,所以《咏柳》中情感的缺失并不只是题材的原因,也与贺知章的天性息息相关。

《咏柳》,一首既肤浅又雕琢的平庸之作,不期然成了万口传诵的名篇。还是那句话,当你不知道什么是劣诗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好诗。中国诗歌史上的水平拙劣的诗歌诗不在少数,没有必要一首一首地拿来与古人较劲,但既然已经选入语文课本,就要对学生负责,总要给学生一个接近事实的说法,所以才絮絮地说了这么多。虽偶或游戏笔墨,亦是行文于所当行而已,聊以自娱,善谑的贺知章老先生当不以轻慢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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