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蓝点上的理性之光
�手头上有一张1986年阿波罗登月时拍摄的地球回眸,银白色的月球地平线上,碧绿蔚蓝的地球从黑暗的太空背景中升起。很美的风景。
我们时常听到人说,地球在宇宙中是很小的一颗星球。提到这个问题时,我们的脑海里往往浮现出像上文照片的情景。然后我们想,是比较小,但她是颗伟大的星球。
然而这幅画面,似乎并不符合我们地球在宇宙中的图景。
读苏宜先生的《天文学新概论》,翻到太阳系一节,就着里面的数据粗略一算,却不禁汗流涔涔。原来我们的想象竟是如此差谬、我们的臂膊竟如此无力——
想象自己手中拿着一把乒乓球拍,它有一面是红彤彤的,正像我们的太阳。我们将这个直径大约20几厘米的圆当做微缩版的太阳好了。如若你寻找我们的地球,按这个比例尺,它在20米开外,一颗直径2毫米的灰尘。
这不但不符合想象,反而接近荒唐。但别急,太阳系有八大行星,那之外,冥王星正在两千米外的某条街上,是一粒比地球更小的灰尘。
但这并不是整个太阳系。小天体带在更远之外。从太阳向外,不碰到其他恒星的范围,这个数据更是令人瞠目:放在中国中央的这个红色乒乓球拍,它的管辖领域竟一直到海南岛和黑龙江。也就是说,走遍整个中国,你仍处在这个太阳系中。
你可能会惊讶,对比地球可怜的两毫米,太阳系竟是如此巨大。但也许你还知道,太阳系位于银河系,我们在这个旋转星系的半人马旋臂上,围绕银心(银河系明亮的核心)缓慢旋转。而太阳系距离银心,按太阳近似乒乓球拍计算,是乒乓球拍到月亮距离的五万倍。
而我们的宇宙,可见直径140亿光年的宇宙,用这个比例尺来表述,是在五万倍月地距离之上,再乘一万亿倍。这样,如果宇宙被比作地球,银河系也不过是一粒微尘。
我们做完这一系列比拟,颇费脑力,但是值得。望望窗外遥远的明月,再望望手里的乒乓球拍,再想想屋外二十米远处的两毫米灰尘——那才是我们的星球。宇宙若是大洲,银河系是一粒沙;银河系若是大洲,太阳系是一粒沙;太阳系若是大洲,地球是一粒沙——与我们观测到的这个宇宙相比,地球是灰尘的灰尘的灰尘。旅行者1号拍摄过一张著名的照片“暗淡蓝点”,箭头清楚地标明了地球的处境:即便拍摄仪器并没有飞出太阳系,在它的回眸中依然那么清楚地表明,在广袤的宇宙中,我们的地球是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你或许从未想到这些,你所知道的,是课本中不按比例尺绘制的行星图像,和令人毫无概念的科学计数法。你是否从未想到,这些数字代表的惊人内涵?它们并不属于某种科学幻想,它们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图景。
更有趣的,是到地球之上一探究竟。科学家说,若把地球制成直径两米的大球,珠穆朗玛峰与马里亚纳海沟也不过相差一两厘米——两米中的一两厘米。
而人类,一代代的攀爬着高山,将它当作无畏英勇的标志: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李白还发感慨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它们不过是一粒小灰尘上的小小凹凸啊。
生为古人,真是可悲啊。即便有人明白自己的渺小,像庄周写“如稊米之在大仓”、苏轼写“渺沧海之一粟”,恐怕已竭尽了夸张,但与宇宙中的真实图景还是相差不止千万倍。
我们常常被教导,国家、英雄、文学、哲人巨擘是伟大的,人类的物质力量是雄伟的,我们建造了金字塔、长城、京杭大运河。
但是今天,面对前文的数据,我们感到这些教导荒谬可笑。人类和国家都显得微不足道,几千年中帝王将相争夺杀戮得血流成河,就在这小小灰尘上。别谈什么万里赤地、百里焦土,人类自猿类来的一百七十万年,没有哪个英雄伟人迈出这个微尘半步。
这粒灰尘啊。蔚蓝的灰尘啊,生长了这么多生命的灰尘啊。悬浮在阳光中的灰尘啊。
而我们,面对灰尘上的某座山、某片海,竟仍感到渺小。
我们不过是灰尘上游离着的电子一样的东西。多么软弱无力、可悲的人类啊。
所以你就不难明白,文坛公认的鸿篇巨制实际是多么微不足道,那些历史与文明其实不过是人类夸大其词的吹嘘。它们其实都很渺小,比地球还渺小。
所以你就不难理解,那些消极的宣言。
庄子说,精神的“道”才是一切,肉体凡胎无阻牵挂。他一定程度上对了。社会不需要积极发展,每个人享乐自足地度过一生,反正最后一切物质都要归向衰变的废墟。
尼采说,现今的人类只是更高层次“超人”诞生前的奴隶,死不足惜,“人类是大地的寄生虫”。他也有些对,至少人类像寄生虫,人类阅兵、竞赛,就像大地皮肤上的跳蚤演戏。
海子说:“我把天空还给天空,死亡也是一种幸福。”这也对。死亡是由电子融入宇宙,如水滴归海,多幸福!
叔本华说“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更对。人类低头看自己的可悲命运,就痛苦;扭头不看,就倦怠。
西方哲学家看到了这一点,像罗素在《自由人的崇拜》中说的:“人的起源、人的生长、人的希望和恐惧、人的爱心与信仰都不过产生于原子偶然的排列组合;火一样的热情、英雄主义、深邃的思想和强烈的情感都不能使生命免于行将就木;今昔的一切努力,所有的信仰,所有的灵感,所有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随着太阳系的彻底毁灭而消亡,进而言之,博纳了人类所有成就的圣殿也必将无可避免地埋葬在毁灭后的宇宙尘埃之下。所有这些即便不是无可争议,但也近乎确定无疑。”宇宙的本质不是我们在这粒灰尘上所见的爱与温暖,而是黑暗、毁灭、冷寂或炽热,像在除地球之外的所有其他地方那样。
或许你该唾骂了:疯子!如果我们反正要毁灭,我们的存活还有什么意义?
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玄奥的问题,我当然难以解答。但我必须说明的是,尽管我介绍了这些消极、疯狂的思想,却并没有完全相信它们。相反,我倒是执着地相信,在我们这些犹如电子般渺小的人类身上,有一种力量可以称得上伟大。
其实我一直借以表述的、大费篇幅阐明的,就是这件东西:
理性。
当我说了那么多浩瀚宇宙的数据之后,你难道不感到好奇,我们这些小小电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物?你难道不感到惊异,百万年来从未跨出这粒灰尘一步的我们,怎么探知广袤的存在、从而探知自己的所在?人类的寿命与恒星、星系动辄万亿年的寿命相比多么短暂啊,但这些转瞬即逝的理性知识的薪火相传,让我们知道了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面对理性这力量,你难道不感到震撼与惊诧?
地球、太阳、银河系、本超星系团……宇宙,是上帝用数学写成的一本大书。而数学和物理,是人类自己的发现。我们的触角从小小笔尖蔓延到百亿光年远处,我们的思维从芯片中的电流一直碰撞到大爆炸的奇点。就像海森堡说的,“自然规律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部分”。
我们人类,花费了多少代,才破读出上帝的一点点语言:布鲁诺在鲜花广场死了,哥白尼抱着《天体运行论》死了,伽利略在教会的软禁中死了,还有笛卡尔、牛顿、胡克、海森伯、玻尔、居里夫妇、爱因斯坦,以及更多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一生过得好或不好的追求真理的人们,逝去了,他们穷尽一生,竭尽热血,留下了那么一点儿东西,生命多么短暂啊,就走了。
生在这个时代多么幸福啊:前代已为我们铺好真理的地基,但也留有空间让我们自己摸索;物质条件未匮乏到辛苦刨食、忘记仰望星空,却也不至于优渥得让我们忘记吃苦耐劳;我们有那么多途径可以追求真理,哪怕不受深造,依旧能够购买几本书,与书里高贵的灵魂对话。
所以,在更细腻的层次上,我们不是这个宇宙中的可悲者,我们是接火炬的人,是幸福者。
费去一生心血又如何,你我不过是电子,但却可以得到属于宇宙的秘密。
朋友啊,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宇宙观?
生存不是苟活。在宇宙中一粒灰尘上安全地栖息着,我们的存在虽然可以称作一种奇迹,但为满足自己的神经突触而活着,是猪猡的理想。
我向来把认识宇宙看做是一种使命,一种人类存在的目的。这不是人类可有可无的权利,而是必须承担的责任。
当你聊化妆品,聊娱乐节目,聊时装,聊八卦,聊养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就算享受再多也倏忽而逝。除了这微尘上某一隅的琐事,你来这世上一趟,对最伟大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明不白地就匆匆离去。
而你忘了,世上有些人,看得那么远,想得那么深。
就像图片里国家天文台的郭守敬望远镜,昂首指向银河,如同千年前思索宇宙的伟人。
罗素说:“我认为,纯科学——及对自然规律的透彻了解,以及发现宇宙是如何构造的——是人类最神圣的事业,就像上帝从事的神圣事业一样。每当我陷入沉思(我经常如此),希望横空而过的彗星把人类扫荡一空时,我就会想起科学知识和艺术。正是这两样东西才使我们的存在显得不那么毫无意义。”(《道德准则和社会幸福》)
当毒药在准备时,苏格拉底正在练习吹一支长笛曲子。“练习是无意义的,”狱卒说,“你马上就要死了。”
“不,”苏格拉底答道,“至少,我死前还能多学会一支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