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往生 章一·4-5
4.
凤九初见东华帝君,如她所想,确是化作原身冲了上去。
唔,虽然“原身”少了几条尾巴。不过折颜诚不欺她,帝君的怀抱当真……有点上瘾。
白浅第三次撞见凤九半睡半醒间傻笑还流口水,以为小侄女自琴尧山中邪或患癔症,终于把她推醒。对方连连表示不必惊动老凤凰,白浅狐疑望了她几眼,这才嘱迷谷取公文离开。
凤九自不能让姑姑寻折颜。笑话,若这贼凤凰会解梦一类的术法,探得自己痴心云云,不知未来贼作几般。
此后,她方从情愫懵懂的傻狐狸蜕变为情窦初开的……依旧是傻狐狸。那日胡想的择夫准则被重拾上桌,话本子是万能的,她仍要择世间顶顶好、顶顶英雄的男子。
不同前次在于,男子不再像东华帝君一样。男子就该是东华帝君。
彼时凤九不知树立了多高远的理想,也不知这理想有多不切实际。东华帝君其人,就算挂在墙上,六合八荒爱慕他的女子乃至男子仍愿争抢这幅墙画。其中不乏与凤九一般尊贵的仙魔妖鬼,这位高踞三青幻境的尊神又何曾施舍众生一回眸、一颔首?何况凤九区区三万岁,她的情敌前辈可自洪荒高龄排至今,各种因素排排站,她一只命途多舛的小狐狸唯能称优的,即勾连帝君的降生。
然凤九不在乎。与帝君有无前缘,于她皆浮云。幼狐初尝情爱,纵使这爱慕的表现形式如孩童捧护糖果般笨拙而青涩,放在话本子主流轰轰烈烈、折腾至地老天荒的爱恋前不值一提,她却觉满心想着一人,想见他、听他闲话片刻、把最好的事物尽献给他,便是一种幸福。
家中无狐关照她这点歪心思,白浅于风月之事承袭昆仑墟师兄们的不开窍,若与她聊个把时辰,恐怕方起苗头的爱火“哗啦”就被无情地扑灭;她大伯三叔远在他荒,不便解惑;折颜又嘴碎;白真上神或是理想人选,可男人的心思与女子终归差了一截。思前想后,凤九倒有些打退堂鼓。
这时,那桩桃色野史仿佛及时雨般浇灌入心。
堂堂不问红尘的帝君,月黑风高之夜,何以留宿一人至天明。折颜是抱着鄙夷与调侃心态阐述此调调,而今凤九却听出另一种调调。
她想,或许呢,东华帝君并非凿不开的顽石。上古史中飘飘无尘的是他,折颜口中喜好圆毛、嘴毒记仇的也是他。古曰命中注定,亦曰事在人为,万物都有两面性。若她有幸走近东华,会遇见他的哪一面?
小狐狸暗自决定,哪怕是芝麻大的可能,她便要尝试将这隐没云巅的尊神拉入万丈红尘。
想归想,决定归决定,追求第一步是见到人家。凤九又非蠢蛋,不可能打着青丘帝姬之名趾高气昂冲进太晨宫,翘脚拍桌子一声“小爷的王夫就决定是你了,看我把你绑回狐狸洞”。那样不止丢青丘的脸,兴许狐生都列入一十三天黑名单。她回想两番邂逅东华帝君,核心皆是帝君救狐狸,然一次自己无意识,一次对方不认识,到头竟两两抓瞎。
那一刻,凤九想到报恩。
他们狐狸极看重恩情。依她姑姑白浅所言,欠下的恩无论如何也要还,不是在这里还,就是在那里。昔日她姑姑飞升上仙的劫让墨渊上神替了,后来若水一战,战神元神祭东皇钟,她姑姑献心头血保其仙身不腐,险些丧命。似自己与帝君的纠缠,报恩之路许更坎坷。
可惜,坎坷于出生即垂危的凤九乃家常便饭。更可惜,她总有法子化险为夷。
报恩遂不敢求快,不敢奢侈。折中之下,凤九选择进太晨宫做宫娥。
宫娥官阶卑微,却比任何尊贵的身份都利于出入太晨。且待在东华帝君身周,长此以往,凤九不信无机会见面。往后种种,见过再议。
近期一十三天选拔宫娥,小狐狸计划时间,行前向白浅告别,称去凡间历练个百八十年。她不欲家里人知晓从而倾注“外力”,拿历练挡一挡,承袭“散养”之风的青丘狐狸必不阻拦。她姑姑一听甚至似松了口气,仿佛扔掉一件沉重的包袱,嘱咐道:“凡间美食众多,你多学几样回来。”
凤九:……
选拔宫娥的消息出自成玉元君。这是十几年前从凡间拔上的小仙,因步步生莲,帝君遂遣她做了瑶池掌芙蕖的元君。此前凤九偶至凡世游玩,结识了这位好女扮男装的妙人,闲暇时成玉元君会送她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并分享几则天宫趣闻。
成玉这般博学,源于她有个百科全书式的好友,名司命。司命星君乃南极大帝座下掌凡人运簿的星君,很对元君的胃口,此人笔头功夫与嘴皮子厉害,通晓六合八荒的奇闻逸事,如今在东华帝君处当差。凤九结识他,入太晨宫便省却许多力气。
成玉虽是凡仙,于九重天倒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声。旁人不敢做、不愿做的事,她尤其上心。谅是太晨宫这等可望不可及之贵处,只好友需要,她便能把人送进去。
“我倒是好奇,那石头做的尊神落入红尘会是几般模样。”成玉如是道。
凤九曾纳闷一介元君怎有太岁头上动土的胆魄与能耐,直到她自司命口中听得连宋三殿下之名。
连三殿下乃四海水君,年纪虽轻,与东华帝君却是少有的忘年交。外界传闻三殿下风流倜傥,桃花朵朵开,而成玉元君即桃花中一朵仙葩,尚在凡时与他著有一段前缘。此间曲折,便不是外人可干涉的了。
凤九恍然道:“原是连三殿下的缘故。真乃‘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司命笑了笑,不紧不慢誊写着新运簿,亦不紧不慢答:“正是这个理,小殿下很上道。”
总之,凤九进太晨做宫娥已板上钉钉。若还有什么门槛,泰半是进宫后面见知鹤公主。
知鹤公主是东华帝君的义妹,其父母于帝君有施饭之恩,死后将知鹤托付给他照顾。因而太晨宫除管家重霖仙官,数她事事掺一脚。
成玉说,这位知鹤公主模样不差,同为爱慕帝君的仙,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不过人嘛,高高在上惯了,性子难免横。因担心貌美的宫娥勾引她义兄,小仙娥初入宫都要去知鹤公主那里走一遭,稍漂亮点的当即丢出去。
为此,成玉甚不屑道:“她这作派拟的是凡人皇帝的正宫,以为刁难几宫娥便是勾心斗角。依我看,哼,也就女娃过家家的水准。”
这话翻译过来即:“山人自有妙计。”
入宫那天,成玉领她至住所,塞了两瓶药。
“我怕修正术被识破,就去药王处求了这修颜丹,可根据心中所想修改容貌。另一瓶是解药,来日稍摆脱知鹤,或者与帝君有进展,随时服用。”
此外,修颜丹入夜有三个时辰的空白期,容貌将会恢复。成玉叮嘱,这三时辰能躲则躲,小心为佳。
凤九拿着药,多问一句:“除了晚上,这药还有什么问题吗?”
成玉想了想:“正常情况没有。修颜丹和龟息丸一样不伤身,然若服用者昏迷或伤重,便会彻底失效。不过你做个宫娥,又非刀山火海,况且有我和司命打点,放心去吧。”
后来凤九回想起这一段,只觉丑话说在前,多一语成谶。
5.
凤九曾想,她与知鹤实有许多机会避免交恶。落到今日两厢生厌的地步,命运捉弄也好,咎由自取也罢,她不想计较了。
凤九靠着修颜丹塑就最普通一张脸,成功迈过进宫的坎。其间,知鹤掠过她时停驻久些,吓得小狐狸险吐出心脏,不料人家轻飘飘道:“簪子不错,日后莫带了。”
凤九一怔,忙摘下那枝铸有青丘星空的银簪,悄悄收进袖中。相比之下,身旁那位骨相清丽的仅着极素的玉钗,却被公主随侍女官拔了,一并扫地出门。
平心而论,知鹤不是坏人,充其量被宠坏。分明长她几万岁,却斤斤计较宫娥的饰品。她今日佩戴的银簪不为装饰,那代表青丘,寄托许多美好的寓意,未来想家时看上两眼,可解乡思。知鹤的口气却视它为珠宝项链等俗物,如成玉形容一般,当真是高龄女娃过家家。
诚然,享惯锦衣玉食,日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任谁也会养成来去矫情的臭毛病。凤九虽是帝姬,打小却离了爹娘,衣食住行均靠自己,一般的少爷小姐怎能相提并论。即使日后知鹤犯了诸般不可饶恕之罪,待凤九获悉真相,尤认为她本性非恶,却委实蠢。听久在宫内当差的仙娥嘀咕,这位东华帝君的义妹空有壳子,实则不学无术。早年帝君教她术法,看其没那脑子与心思,遂放弃了。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莫提识破修正术,保命都难。
这样的人,恐怕整出大事,也会把自己整了进去。
其实知鹤的心态,凤九很理解。有帝君阶品的顶级后盾,谅她也愿作一事无成的窝囊废,只每每念罢仍不住扼腕叹息,心道白费那修颜宝贝。
仔细想想,她二人原本相安无事。凤九被遣至小厨房,因不熟天宫的规矩,以为厨房当差便是开火烧菜。厨艺乃她所长,也是独独拿得出手的好物。小狐狸心思单纯,只想把最好的摆在帝君面前,遂私自蒸了两条青鱼,配着精致小菜端往主殿。
结果自然被同往的知鹤拦了下来。
“你把太晨宫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人挑了你这等蠢物!”女官骂道。
凤九悄悄想,是你家公主挑的。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粗使的宫娥,平素劈柴升火、泼水扫地云云,哪里碰得锅炉与食材。至于布菜端盘,那是前殿侍女的活计,她这般大摇大摆似把太晨宫当作家里,委实撞了知鹤的忌讳。
然而,对方未把她扔出去,反拾筷夹起两片鱼肉,抿了一抿。
良久,知鹤淡淡道:“你很会烧菜?”
凤九茫然地点头。
那日她的菜被公主冒顶名头,送至帝君面前,听说得了夸奖。凤九有气无处发泄,遂安慰自己,喏,这些夸奖是你应得的,不过被旁人听去罢了。
知鹤公主万万年只得她义兄这一句夸奖,还是冒名顶替的,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东华点名要她再做,知鹤无法,不情不愿寻凤九默了菜谱,并命其现场教学。
凤九是这个时候体会到宫娥那句“空壳子”。并非知鹤不学无术,她就不是学习那块料。彼时她想学厨,可凤九一步一停顿地演示第十遍,对方仍弄错醋与酱油,或忘记解鱼下刀的位置。最后浪费数条鱼,竟撒泼般怨道:“定是你换了调料,拿假菜谱糊弄我!”
凤九摇头,挑拣她用剩下的瓶瓶罐罐,烹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鲤鱼。
知鹤:……
不过,公主终究是特权阶级。凤九虽非货真价实的宫娥,至少看着像货真价实,遂无法享受她青丘帝姬的特权。小姐使唤丫鬟,公主使唤宫娥,似乎天经地义。
知鹤学厨失败,索性坐实冒名顶替,将凤九从杂役宫娥提拔至烧火宫娥,平素除了烧菜,还是烧菜。女官写好早中晚菜谱,严格管控她一举一动,待盛盘便请知鹤装作勤恳布菜的模样端去主殿。一来二去,竟装上瘾了。
较日后经历,凤九以为,这些不算什么。彼时她委屈、置气,乃降生至今之最,却尤开解道,既选择宫娥,就应做好受苦受累的准备。老天或借此机会磨砺她的品性,以迎接更好的未来。何况给帝君做饭,又不是喂给阿猫阿狗,她是欢喜的。
于是乎,凤九糊里糊涂烧了二百年菜。纵观她仙娥之旅,这二百年已是相对安定的日子。知鹤未继续为难她,许是被帝君一次两次“不错”糊得五迷三道,亦或觉凤九没那个胆儿造次,原先盯梢的女官渐次撤去。旁的宫娥妒她转运,常在被打骂后刁难她撒气。化解的方式很简单,这波宫娥中有一两个成玉照应的,遇此琐事帮着挡一挡,凤九不至举步维艰。
烦恼也有,如修颜丹那天杀的三时辰空白期。一开始她从早到晚困在厨房,那药正卡着时机失效。知鹤寻她,凤九只好用破绽百出的修正术应付,亏得对方瞎。最危险的一次乃回舍途径殿前出台,丹药出了岔子,而迎面重霖仙官正与知鹤攀谈。情急之下,她直接变鱼跳池冲了个冷水澡,结果连打三日喷嚏。
基于药效,小狐狸或提早或拉长回舍的时间,以错开危机重重的三个时辰。偶尔她偷个懒,会先备好该日的菜式施法封着,再通过关照的仙娥联络成玉,把自己带出去透气。
成玉元君听了她的遭遇,差点掀掉寝室的莲台。
“什么情况?这些年你,你就一直烧菜?!”
凤九回给她杯口大的哈欠。
成玉一副见鬼的表情感叹:“难怪。先前那个浪荡子告诉我,知鹤原也不算废物,饭做得不错。我就觉不对劲,果然是顶替你的。”
凤九没好意思把高龄女娃名垂青史的学艺经过抖落出来,只道:“不怪三殿下,毕竟帝君也被糊弄过去了。”
成玉一顿,乍地呼道:“等等,你已经这样了,竟还没见到他?”
小狐狸苦笑。是啊,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百十年连帝君的影儿都未见。若非一日三餐往殿里送,她都怀疑太晨宫有无东华帝君这号人物。
神仙的时间很漫长,计算日子是无意义的。每当凤九感到气馁或抱怨帝君去处,她便想一想琴尧山初见,想那读了三万余年的上古史,心遂又像泡发的海绵一般甜软。她抱怨什么呢,追求东华帝君这等天生地养的洪荒神祗,怎会一帆风顺。那样多名声远扬的情敌前辈倾心万万年却空手而归,她有何资本说追到便追到,说见到便见到?再等一等,她告诉自己,机缘靠等,好事多磨。
等待的时候,凤九会琢磨菜品,如造型稀奇的花糕,或尝试新的食材。待甩掉知鹤,能够堂堂正正立于帝君身前,她定把这些挨式挨样地喂给他。除此之外,小狐狸知尊神平素校对佛经,也习书作画。她虽无法就内容与人家交流一番,笔墨一类却能帮上忙。到了夜深人静,舍里仙娥同僚睡呼呼了,她便支出狐狸尾巴顺一手断毛,边借窗侧月光制作狐毛笔,边想帝君用这笔挥墨的模样,几乎笑掉口水。然年复一年,她摸秃了三条尾巴,狐毛笔够摆一摊子加一铺子,帝君仍无踪影。
此后凤九常掏出随身携带的物什发呆,如青丘的星空簪,如些许衣物,如成玉给的小瓶。关于那修颜丹,她不是没想过吃了解药,反正知鹤眼拙,有朝见到帝君,会否识破她的术法委实不重要。然这粒解药成本颇高,倘若与帝君一面难求,日益用修正术撑着岂不自找麻烦?遂留着了。
宫外芬陀利池白莲不败,后院月亮门上菩提往生长了又长。伴着微凉的夜风,凤九揽住全部家当,小声地说,东华,我还等得起。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