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与笑
母亲的病,恐是不治了。这其实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我也承认了它,但下决定还是很难,难的原因无关道德,而是可怜母亲的一生。
她这一生,真的不易!惟有此时,我才对她的一生作起总结。她大概在脑海里也作了总结,可她说不出,她的粗浅的语言承载不了她深沉的爱!
她姊妹四人,终于零落至她一人,而她又如秋风里的灯盏,也将旦夕熄灭!她小时不得读书,嫁人后辛苦操劳,又历经丧子的创痛。一辈子为孺子牛,自知沉疴难愈,依然强颜安慰我们说:一辈子留一双好儿女,生前身后,奔波照应,已是值了,就是去了也再无遗憾!
由于病痛的折磨,她的精神几度消沉。我们听了很难受,劝她治,她屡次推拖,但又放不下我们撒手而去,就忍着折磨去治,她终于从他人之口探得花费之巨,坚辞不肯再治。医生数次换方,终于无效。这次,又迭一方,疗效未知而附病已著,医生说与母亲,母亲于是铁了决心不治。
母亲是文盲,一生几乎都在村里,见识是有限的。我们又极力瞒着她的病情,她终于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样的病。她只是抚着松弛了的薄薄的小腹,长叹失去了人形。她的力气难以撑起她百步的行走,肚腹的脾气也让她不敢离开距离厕所三米的小床片刻。
她的一生,去了,社会会损失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她的辛勤耕耘,也不过是三五人的口粮。她的倾心付出,也不过关注了二三子女而已。然而她在,家庭就那样健康地运行,虽然长年无肉吃,无车坐,却无须我们的任何记挂。她的付出,对于我们,是那样的不起眼而又重大啊!
她因治病长期离家,或在医院的病榻上,或在便于就医而赁的小屋子里。人逢晚景的孤独,是何样的滋味!她怕是在这些时间里无数次地体味尽了。可她知道我们的不易,忍着,强忍着,在熄了灯的漆黑的屋子里,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浮想,不眠。
父亲本来是傻的。母亲的离开,他疯了一样地歇斯底里。时间流逝着,他也终于习惯了,而且由于孤独,他竟然变得不是那么傻了。他的一生都是那么经不起家庭的事变,他或许还会变傻吧,我不得知,我历经了他的这些变化,已经无动于衷了。
我的无动于衷,我的凉薄,我的脸上的冷笑,是我自己的无奈。我的无奈又向谁诉说呢?有谁会去听呢?我放下可怜的亲人,去文字里勾陈,去笑迎事主的访问,这也罢了,我且要把生命一样宝贵的时光浪费在某些人幻想的镜花水月里,去架起一座彩虹桥,去建一处空中花园!我的豆子萎在泥土里生出芽儿来,我的小树被杂草吞噬?它们的生命何其鄙贱!我又强过它们几何?我的典身工的生涯,得为挣出几口人的油米钱,听无数人的驱使,任无端由的数落,却只能无一言的沉默!人皆怨我,我也只好呵呵了。我早已是”破鞋“的存在,又去无意义地分辨些什么呢?哪有雄心壮志建造空中花园者会去关心脚下的小草呢?
我只好感激风儿的吹拂,大山的情义,我只好寻访那个缥缈不定的梨卿,去诉说我的衷曲了。
昏弱的灯下,我接纳了温暖的安慰。它仿佛是真实的,我从未想象过的爱情。可这风,太大了,冬天很快就来了,我不敢停留在这甜蜜里。我的行将萎谢的小草啊,你的泪暂且滴落进那痛苦而厚重的泥土里,且候来年的春风送去温暖的慰藉,再作萌芽的梦想吧!
泪与笑,从来都是禁锢,而不是解放。狂人,是多么悲哀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