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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歌

2017-03-25  本文已影响300人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读者

文/时光缭乱

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冇穿鞋,
何不嫁到我城里去,上穿旗袍下穿鞋。
城里伢子你莫笑我,我打赤脚好得多,
上山挑得百斤担,下田拣得水田螺。
……
——湖南邵东民歌《乡里妹子进城来》选段 - 李谷一

这是外公的歌!小时候,我一直这么认为。我搜遍了记忆的匣子,隐隐约约记起,外公曾经教过我唱很多歌,可我记得最刻骨铭心的,只有这么一首。我想想,外公在哪些时候,给我唱这首歌的呢?

五岁之前,我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外公外婆二老都是勤劳淳朴的农民,每天早出晚归,干的都是些靠天吃饭的活计。除了干农活,他们每年会养大几头猪,然后到过年的时候把它宰了吃,这样可以省下好大一笔年货的钱,还可以卖一些钱。

我长到腿脚利索些的时候,会学着外公的样子,把外公家周围那些无害的草扯去给猪吃。外公看到了,总会笑眯眯夸我几句:“我伢伢长大哩,懂事哩!”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让我觉得看到了夏天里熊熊燃烧的太阳,又好看又耀眼。我抬起小短腿欢快地跑到外公身边,外公一把把我举起来,我大叫着:“外公外公,我在飞哎……”

我总是记得在我在很多个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会看到露出小小一角的太阳,外公外婆二老就起得有这么早。他们把年幼的我放到邻居家,然后才放心出去干活。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还是那种让人感受不到温度的状态。

傍晚,太阳下山好久了,我早早地从邻居家回来,找出外公藏在砖缝里的钥匙开了门,搬出一张小椅子坐在泥坪上,看着外公二老回来的那条路。他们总是在天快要黑透之前才回来。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路口的那一刻,我总是会用能穿透整片田野的声音大喊:“外公哎~外婆哎~”就像怕他们听不出来我有多高兴似的。

在等他们回来前的时间里,是我每天最孤单的时刻,而看到他们晚归的身影,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我一蹦一跳地跑去厨房,端出来一大瓢的清水。我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是我可以帮他们走了这一段去厨房端水的距离。外公喝下几大口水,把瓢递给外婆,然后就会把我抱起来。“我伢伢聪明!我伢伢最乖!外公教你唱歌罗……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冇穿鞋……”

我那时候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疑惑:“为什么别人不用像我外公外婆这么忙呢?”

有一天,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外公外婆家里,他们说着要搬这个、又要搬走那个之类的话。二老拿出自己的一些皱巴巴的积蓄,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走,外婆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些讨债鬼,怎么得了罗!都怪我玉良那个家伙,要害得屋里都给别个搬空哦!”

我隐隐约约明白,他们这么没命似的干活,全是为了要给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到处欠债的二儿子还债。自私的儿子知道远走高飞躲起来,留下老子娘在家里饱受欺凌。看着二老无能为力的样子,我的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长大之后,我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感觉,我能清楚地告诉自己,那团火叫做憎恨。

可是,当着那个被我称作二舅的青年的面,我从来不敢表现出我的憎恨,即使我还是个孩子。因为,我害怕他那种好像带着刀子的恐怖眼神,有隐隐的煞气。直到现在,我想起我曾见过的那些恐怖的眼神,最让我觉得恐怖的还是二舅的眼神。这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奇的,因为他曾是个混黑道的。

遭遇了讨债这件事之后,家里好像愈发困顿了,因为在那段时间,我总看到外公挑着些大豆、花生、手工红薯粉之类的出去,傍晚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已经一天没见的外公回来。他箩筐里的东西卖出去了很多,只是不知道老人到底走了多远的路,才有了这样的成果。因为,我看到他的裤脚上沾了我没见过的泥土色。

这样高强度的工作,累坏了外公,本就有胃病的外公病倒了。可是,家里连治病的钱都拿不出。那天,外婆找来一个邻居,让她照顾外公一会儿,她去找了村里的一个懂文墨的人,给四个儿女各写了一封信,一一寄去。外婆还借回来一些钱,虽然不多,却让我们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刻。熬过这段时间,外婆的儿女们陆陆续续都给二老寄回来鼓囊囊的信封,厚薄不一的信封里面装的全是钱,还有儿女们难得的问候。他们的二儿子总算还是有点良心,也给他们寄回来一大笔钱。

记不起我到几岁的时候,外公的家里开始变好了。外公三五不时还能去街上买点肉回来,还每次都不忘给我带点小零食。我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身体也不好,每天吃到的东西,除了饭菜就是中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买来的零食的模样。

外公他们有了很多钱的时候,在后山挖了个窑,请了一大堆人来制砖、烧砖。窑烧得火红火烫,外公让我不要靠近它,我一向听外公的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公让我跟他去窑边看看。那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火灰,依然有灼人的热气散发出来。外公说:“这一窑砖烧得好,到时候就可以砌房子哒。”窑里热气腾腾,我问外公:“这里还能煨得熟红薯不?”外公回答:“肯定可以煨得熟。”我笑眯了眼。外公把我一路抱回去,一边给我唱着“乡里妹子进城来……”声音里满是对即将到来的好日子的期盼。直到今天,外公家的庭院里,还整齐地码着当年没有用完的砖。

稍微长大一点,我会想:“外公的歌又是谁教给他的呢?”上了大学,我选修了一门关于民歌的选修课,我才知道,原来这首歌是邵东的民歌。可在我心里,它依然是外公的歌。

外公的二哥——我二外公,他也会唱《乡里妹子进城来》这首歌,他经常唱来逗我。前年的时候,二外公死了,看到他尸体的那一刻,我才敢相信,二外公是真的死了!那个会带着我满乡满村串门;会在米酒新酿的时节,带我去好客的酿酒人家蹭甜酒喝;会在每一次看到我捧回家的奖状后,给我发买糖钱的二外公……死了!我想我是个感情很迟钝的人,因为看到二外公冰冷僵硬的尸体的时候,我妈都哭了,可我却没有哭。

当我遵照当地的葬礼习俗,往穿着死人寿衣的二外公嘴边塞白糖的时候,最后一次触摸到了他冰冷的、不会再张开的嘴唇,我还是没有哭。摸到他尸体的时候,一向怕鬼和死人怕得不得了的我却一点都不怕。我想,二外公这么疼我,哪怕他变成鬼,我也不怕他。连我自己都惊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以一个外孙的身份,跟着送葬的队伍来到山顶的葬坑边,看到装着二外公的棺材被放到坑里的那一刻,我突然跪倒在坑边,“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停都停不下来。我好像听到我的心在嘶吼“别埋啊!别埋啊!埋了我就见不到了!”因为我突然想到,这是我跟二外公的永别。曾经牵着我的手,走过我的童年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以后不可能再见到了!

二外公死后,我悄悄地对嗜烟如命的外公说:“外公,您以后把烟戒掉罗!您可要健健康康的,一直到喝我结婚酒的那天啊!”我会有此一说,那是因为,二外公正是因为抽多了烟得肺癌死的。

外公嘿嘿一笑:“好!要得!”

外公跟外婆二老劳作惯了,不肯听儿女们的劝,让自己闲下来。今年寒假,我爸开车去外公家,回来的时候,车的后备箱装了好多东西,有外婆亲手压制、蘸了芝麻糖浆的地瓜干片;一些棉花;芝麻油和茶油;花生和大豆;自家熏出来的香干……这是外公外婆这两位老人对自己所关爱着的后辈的赠礼,每一样东西里都饱含着感情和汗水。

回程的路上,我坐在车里,想起了外婆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说的话,她说:“我每年都浆红薯片子,现在你们都冇哪个吃哒,我明年就不浆哩,莫把材料浪费哒”。她还是用着那口带着我熟悉味道的乡音,话里话外都是一个老人的无奈。其实,我应该看开的。外公家那几棵李树早就砍了,因为除了我,他们自己的孙子没有一个喜欢那树上结的酸李子。我上大学之后,总是在错过外公家李子熟透的时节。

每个孩子最终都会长大,然后背井离乡。先是自己,然后是儿女,再是孙儿,循环往复,只要子子孙孙还在,就会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悲欢离合是生命的常态啊……

我总有一天会留不住他们,我能留住的,只有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像一片汪洋般的感情和回忆。惟有愿他们现世安好!


【注】

1. 冇(普通话读音mǎo) “有”的反义词。在中国各地方言中都指“没有”的意思。

2. “哩”和“哒”方言。

3. “伢伢”方言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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