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寨中学的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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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提及米线,必然绕不开云南。
2019年5月和2023年10月,我先后两次飞往云南昆明,并且两次都品尝到了当地的米线。
前一次,门店地理位置优越,就在花卉批发市场边上,装修也不赖,雇了好些服务员。根据店员推荐,我们四人点了她们店里的招牌米线,每人49元。上菜以后,发现吃法很奇怪,米线是米线,菜是菜,汤是汤,分开来盛放。菜品极为丰盛,林林总总有近十样。
后一次,是个小店,前面放着桌椅板凳,后面就是小厨房。老板是个大叔,曾经当过兵,复员后干起了这个营生,本地人,手艺算是祖传。我们三人点了三碗羊肉米线,大骨熬制而成的高汤,香味浓郁,羊肉也很入味,丝毫没有膻味。最难能可贵的是配菜自选,有泡制的萝卜条,自制的油泼辣子,香菜叶、小葱段、花生碎,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一样新鲜事物吸引了三个西北汉子的目光,就是薄荷叶。我们仨觉着既新奇,又有趣。问题是我对薄荷那种清凉的味道并不感冒,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反感。于是同行的另外二人分别进行了尝试,都说口齿噙香,回味无穷。
顺便提一下西安的米线。西安米线跟凉皮、肉夹馍、胡辣汤、水煎包一样,作为早餐的存在意义更大一些。西安米线大体上来说有麻辣和酸辣两种口味,其中麻辣又分微辣、中辣、重辣。酸辣则只有一种,如果你还不满意,那么只能请你改换品类——酸辣粉绝对包你满意。西安米线最大的特点就是酱。酱的主要组成部分乃是豆腐干,切成小丁,加辣椒面、调味品进去,再淋上滚烫的热油。
邵寨中学的米线其实就是邵寨米线,为何要带上“中学”,这还得从20年前的那间铁皮屋说起。
众所周知,2003之前,邵寨中学里面是没有食堂的,住得近的学生全凭两条腿或者骑自行车回家吃饭;住得远的人,或携带干粮,配以热水,凑合着吃中午饭,或住在学校,一周回家一次,用自行车驮回馒头、咸菜,再搭配方便面,条件好的加根火腿肠,就算“顶级配置”了。至于糕点、饼干、午餐肉、水果罐头、沙丁鱼罐头,那就别想了,简直跟“天方夜谭”一样,属于无稽之谈。
教师,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当然,每个月口袋内都会塞满钞票——有薪水可拿,隔壁就是邵寨街道,可以风风光光地下馆子,但谁又能把“海参鱼翅”当成每日三餐呢。他们拿起粉笔,就是先生。晋代陶元亮在《五柳先生传》中所说的“短褐穿结”就是他们下地时的真实写照,拿起镰刀,就是妥妥的农民。
那时候邵寨中学非常好的一项古老传统是一直有在烧锅炉,用于给教师和住校生提供热水。但教师是免费的,享受全额津贴,学生是收费的,打满一暖水瓶开水,大概是一两毛钱的样子。
2003年下学期,事情有了转机。校门口马路对面稍微靠东的地方,有人出资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铁皮屋,售卖饭食,专门做学生和教师的生意。于是早操结束以后,早自习开始前,大家飞快地出校门跨马路买早餐。当然那时候大家手头并不宽裕,所以大多数主顾还是教师。
老板是一个胖胖矮矮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看着很是和善。他的手艺极佳,人又实诚,就比如卖得最好的油饼夹菜或者荷叶饼夹菜,分别才卖8毛钱和6毛钱。蔬菜以邵寨塬上人们喜爱的土豆、萝卜、苤蓝、包菜为主,都切成丝儿,或者极小的碎片。油饼不是很薄,炸得金黄、酥脆,咬一口咔嚓咔嚓直响。荷叶饼又白又酥软,比刚剥开壳的蛋白还嫩滑,有弹性。大多数学生几天才打一回牙祭,不管是油饼夹菜,还是荷叶饼夹菜,都能让你吃得嘴角流油,直打饱嗝,可见老板会做生意,为人老道——开门就红,一炮打响,在消费者心目中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口碑。此外早餐还供应煮熟的鸡蛋、小米粥、油条,晚餐主打一个招牌菜——米线。
邵寨中学全体同仁,上至领导,下至学生,都对铁皮屋的主人赞不绝口。双方很快达成共识,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第二年,学校为此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用作厨房,供这位师傅大显身手。从此,邵寨中学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有了专门的食堂。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大家手头的余钱也就越来越多,于是去学校食堂改善生活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从晨光熹微开始,一直到打响第一节上课铃。
下午两点钟左右,距离晚饭还早,大师傅空闲下来,就出门打乒乓球。他的技术很好,发球角度刁钻,是个下旋球,拍子触球的瞬间还加进去侧右方的力道,一般人接不住。他尤其擅长正手对攻,遇到大好机会奋力扣杀,绝不含糊,命中率不低,乃是他的“大杀器”“撒手锏”。对手如果不熟悉这一点,很容易丢分,进而心态炸裂,被轻轻松松“斩于马下”。
华强,东庄村人。那时候白崖村往西北方的同学都会选择住校。因着班长晓文和他要好,一来二去,我们相熟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些年我住在外祖父家里,与邵寨中学的直线距离也就200米左右。有几个特别的日子,我跟外祖母说明情况,不回去,晚上跟他们睡大通铺。
那时候大家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跟《红楼梦》中男主人公贾宝玉差不多一般大。晚上没那么容易熟睡,除了谈论老师们的八卦,风言风语的,都是小道消息,再就是讨论班上的或者别班的女生,无非脸蛋、身材什么的,不时伴有惊呼声,恍然大悟的声音,隐晦的笑声,收起口水的声音。闲来无事,不如小赌——俗话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按照校规,绝对不被允许,但我们有理由——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年头,老师们也玩牌,噼里啪啦,下晚自习的人只要留点心,顺着墙根走,不会听不到。
华强的母亲心灵手巧,从他带的干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干粮,原则上泛指一切外出远门随身携带的口粮,但在邵寨塬上,特指烙的干粮馍,有点像西安人口中所谓的“白吉饼”。
“走!咱吃米线走。”华强笑语盈盈地说道,举着干粮馍向我晃动了几下,转身向着食堂门口走去。
邵寨中学的后院一片漆黑,除了包裹着我们的无处不在的寒风,就只有部分老师的宿舍以及食堂还亮着灯泡。
一碗米线,才卖一块五,还是因为当年涨过一次价,以前只卖一元二角。我们和老板也不陌生,随意在外间找了张桌子坐下,耳朵内传来了老板在隔壁厨房准备食材的响动声。
“对了,老板,这碗米线平分在两个大碗里,多加点汤!”华强还不忘再嘱咐一句。
“好嘞!”里面传出菜刀砍在肉墩子上轻快的声音,还有老板沉闷的回应声。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端上桌,那叫一个香味扑鼻,引得我们肚子里馋虫大动,飞速拿起干粮馍,不加分说地掰开,丢进大碗里边。
邵寨米线有三绝:菜绝、汤绝和米线绝。先说“菜绝”。除了常见的香菜,最大的亮色乃是海带丝,可以说这是“灵魂级辅菜”。海带泡好,捞出来后反复清洗,去掉沙粒和上面那层滑腻,再切成一到两毫米宽的细丝。煮米线的时候扔进去少许,不光汤里漂浮起海带的咸鲜味,而且常喝具有利尿消肿,治疗甲状腺机能的作用,可以说是既营养,又美味,并且老少皆宜。
再说“汤绝”。邵寨米线的汤并非大骨熬制的高汤,不是那种乳白色的浓汤,只是清汤,但并非“清汤寡水”,而是和邵寨清汤羊肉泡馍类似,现场调制。第一,贵在邵寨的水。俗话说得好,“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我分别在兰州、西安、上海、昆山、苏州、东莞这六个地方吃过“兰州牛肉拉面”,但那种舌尖酥酥麻麻如若触电的感觉,只有在兰州才品味过。“我宁愿抱着碗蹲在店门口台阶上吃兰州牛肉拉面,也不愿意冠冕堂皇地坐在其他地方的水晶灯大厅里吃兰州牛肉拉面”,当年马诺如果这么说,我绝对给她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中华好女儿”。
第二,贵在调料,也就是食盐、味精、鸡精、油泼辣子等调味品的搭配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数量多寡、先后顺序、烹饪方式等。当然,这是人家开店的底气,属于“留一手”的范畴,乃是行业机密。
后说“米线绝”,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市面上卖的米线不同,邵寨塬上所谓的米线颜色不是白色,而是米黄偏灰色。邵寨塬人对其界定得比较清楚,粉丝是粉丝,一般作为凉菜主材。粉条是粉条,一般用于热菜主材。米线就是米线,只有一种吃法,不争辩,也不解释,“不足为外人道也”。
咥一碗邵寨中学的米线,那不争气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碗里掉落,好在蒸腾而起的热气有效地阻挡了别人窥探的视线。泪水到底是咸的,还是甜的,我不知其味。我只知道,这泪水里埋葬的,不光有我金色银色的年华,还有我青涩酸涩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