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苦
有一兽,生于幽冥九泉,长于忘川,投于人世,能解凡间七苦,九九劫数。
有一人,生于山野,长于世俗,蒙尘明珠。
01
“刑他娘,刑他娘!快出来,快去看看吧,你家言刑把刘说书的胡子烧了,扬言要拉去见官呢!”
“又什么烧了?没完没了啦,这又闯了什么祸事呦!”言娘一边攥着腰帕,一边从门里跨出来,拍着来的妇人的肩喊道:“言百农啊,快出来,你的好儿子又干事了!”
“嚯,每次闯祸就成我儿子了,什么事啊,大惊小怪的。”只见言百农拈着小胡子,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言百农是这儿方圆几里小有名气的大夫,言刑是言百农的独苗。“总得先弄清楚啥事情吧,那小子在哪儿啊,带我去。”
妇人道:“就在隔壁街呢,快跟我来,再不去事儿闹大了可收不了场噢!”
还没走到街口,就听见前面的嚷嚷声,遥遥望去围了一圈子人。
“我没烧,是你自个儿激动了撞我蜡烛上的!”言刑大喊着,两只胳膊被旁边一大汉抬起,双脚在空中乱蹬着。
“嘿呦!你当我傻啊,自己撞上去。”刘说书翘了翘还剩下半截的胡子怒道。
“对啊!你可不就是傻嘛!”言刑瞪着眼睛。
“你!”刘说书指着言刑,脸涨得通红,好一股气放不出来。刘说书是镇上少有的文化人,向来受到镇上的人的尊重,还重来没人跟他这样顶过。“好好,不跟你这小孩儿计较,等你爹来!”
“小孩怎......嘶”言刑突然嘴角一歪:“爹!”言刑脸色一变,眼睛变得湿溜溜的,有点谄媚。“爹,你咋来了?”
“不来,等着被人砸咱家铺子去?”言百农松开扯着言刑脸的手,弹了弹言刑的额头,脸色一定:“怎么回事。”
“放开!”言刑挣开大汉抓着他的手,抖了抖胳膊,对着刘说书,挺了挺胸:“哼!”然后在刘说书胡子又翘起来之前抱着言百农的手臂。
“爹,我可没烧他胡子,而且烧了也是他活该,还说书呢!”
看着刘说书的脸色开始往紫里闪,眼睛有些泛白,言百农赶紧上前一步,挡住言刑:“是小子不懂事,胡乱瞎说,给您添麻烦了,还请给个面子,今日暂且饶了他,我回去定当严加管教。”
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刘说书手上,按了按:“这是秘制的护心丹,还请收下,我这就带这小子回去,收拾收拾,走!”于是言百农快步拖着不情不愿的言刑走了。
言百农坐在长凳上,靠着木方桌,也不看言刑,端着还没凉透的茶水呷了一口,扬扬下巴:“嗯?”
言刑站在言百农跟前:“爹,那老头......”
看着言百农抽空瞪过来的一眼,赶紧改口道:“那刘老先生说,前方战事吃紧,染了瘟疫,转眼这瘟疫就要来我们镇哩,让我们不要放陌生人进来,说是莫遭罪呢,爹,那老......先生可不就是造谣,不说没瘟疫,就算有,爹也能解决了!”言刑一脸与有荣焉。
言百农一脸无奈:“你听听就好了,惹他干嘛。”
“爹,这可是大事,这年头到处都有难民,我作为名医之后,当然要扛起拯救苍生的大旗,他们来了,怎么能拒之门外呢?这可不是男子汉的作为。”言刑拍拍胸膛。
“呵呵,小屁孩儿,知道什么是男子汉么就瞎嚷嚷。”
“男子汉,那可是提刀能上马,千里破戎狄的人物,孩儿要成为那样的人!”
“嗯?那爹的医馆怎么办?”言百农又扯过言刑的脸,使劲道:“你要让你爹老无所依,日日望江盼子归来,嗯?”
“唔,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成为怨爹的,待我解甲归来,找个会医术的媳妇儿,一起孝敬您和娘。”言刑抱着言百农的手支吾道。
“哈哈哈,小孩子家家的,这就想媳妇了?想得美,滚!”言百农撒开手。
言刑的脸色挂着俩红印子,往门外跑去,可还没走两步,领子就被提了:“嘶,不对啊,被你小子扯偏了,刘说书的胡子咋烧的,说!”
言刑有点没辙,“嘿嘿,这,儿子拿着蜡烛,上面火燃着呢,刘先生脑袋凑过来,自己烧的,谁谁知道他胡子这么容易着了啊。”言刑声音越来越低:“就想拿蜡烛去......去烧蜂包来着!”说着就往外面挣。
言百农一把提回言刑,拿着柴火抽了言刑屁股几下:“嘿呦,去,给老子后院面壁去,敢去烧蜂包,感情蛰肿了有爹是吧,臭小子。”
言刑走到后院水缸边,扯着边上的杂草,突然看见水缸里多了个人头,一口气没提上来:“娘!您能发出点声音不!”
言娘对着言刑笑了笑:“儿啊,罚站过了,记得去帮胡大娘找鸭子啊,你上回把人家鸭子吓跑了,现在还没落屋呢,今儿胡大娘可来催我了。”
“知道了!”这什么鸭子都变成屎了,找得到我姓胡,言刑有点儿心虚:“咦,娘!我的小兰花儿呢,咋没看到啊!”
言娘扶着簸箕,往厨房走去:“小兰花儿呀,昨儿个儿生狗娃子了呢,就一只,隔壁王嫂还预定了呢,说是断奶了就送去,可真抢手!现在小兰花儿正在坐月子,得给它弄点好吃的,娘做饭去了啊!”
“噢!”生了,小兰花儿就是厉害。坐月子,这可得好好补补,不过这胎过后可不能再让它生了,伤身!
小兰花儿是言家第四口,是一条身高三尺有余,毛色黝黑亮泽,眼泛凶光,牙齿尖利无比的,镇子上只有言家人觉得可爱的大狗。“吼!”
言刑回过神来,怪不得今天刘老头敢欺负我,原来是我的小兰花儿没出场呀,哼,言刑暗暗下了个决定。
半月后,一大早起来帮言百农采了药的言刑,带着小兰花儿出门了。
“哎,东子,早啊,要不要跟我一路去玩玩儿啊”
“玩,不不不去了,你把你小兰花儿喊回去我就来。”东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去你的。我的小兰花儿很温柔的,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习惯啊,对吧小兰花儿。”言刑对着小兰花儿说道:“来,给我们东子打声招呼。”“吼!”
“啊啊啊,言刑你过分了啊啊啊。”看着快没影儿了的东子,言刑抬了抬下巴,就往刘说书那儿走去。
“砰砰砰”
“刘说书啊,咋今儿没开门,我来给你道歉了,前日我的小兰花儿还在恢复身体,这刚刚好,就来了,你好不好啊。”
“砰砰砰”
“快开门啊,刘说书!”
“开,开什么开,我好的很。”刘说书感觉有点紧张:“你快回了吧,我原谅你了!快走!”
“哈哈,真的?这么容易?那我可走了啊,要是一会儿我爹来问你,你可得实话实说噢!”
“赶紧走吧小祖宗,我胡子也不要了,你快些回去!”门里传来刘说书的一声大喊。
“噢,那我走了。”于是碰了壁的言刑带着小兰花大摇大摆逛集市去了,一人一狗,步调都是一致的,做派十足,走在路上各方回避,好不威风。
02
清河镇远离疆域,除非真的国破家亡了,战争是不会打过来的。于是小镇里的百姓在这里度过了安稳的五年。但是这种安稳并不会真的让人放松,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拉紧了一根弦,这跟弦可能源自于害怕,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最近,招兵的来了,就在城门的一里处,用了几根竹竿,两三片破布,搭起了一个棚子,风一吹感觉都要垮掉。棚子下摆了张烂木桌子,作登记用。桌子前站了不少的人,远远望去,俨然有一只黑狗格外醒目,黑狗脖子上挂了个黄铜的项圈,看起来霸气十足的,周围一圈的人都离它有点距离。
“名字。”
“言刑,利刀刑。”
“生辰。”
“满了满了,你看嘛。”言刑掏出生辰证明递过去。文书看了一眼,刷刷在本子上记上两笔,然后把证明递还给言刑,看言刑还杵那儿不走:“咋地,还有事儿?”
“对,我还要报个名儿。”言刑嘿嘿一笑,五年后的言刑,身形抽条了不少,结实多了,但还是有些瘦瘦的。
“噢,那名字。”
“小兰花儿。”
“噗,什么?”
“小兰花儿!”
“娘们儿可不允许参军去!别瞎捣乱,快走开。”言刑忙抵住桌子:“这这这儿呢,小兰花儿,他说你是娘们儿...也没错,母的,但是不影响啊,对吧,小兰花儿。”
“吼!”小兰花儿露出尖利的獠牙,从桌檐边上探出嘴来,对着文书吼了两吼。
“什么!玩意儿!”文书刚从桌子上把书抬起来,就看见近在咫尺的狗头,一屁股坐滑,倒在地上,撑起身子,又看见从桌子侧身探出来的狗头,就着姿势往后面连退了两步:“啊啊,快拉住,这这参军还兴带狗的啊,兄弟!”
言刑吹了吹落在嘴边的头发:“怎么就不行啦,我的小兰花儿一挑五,我们双剑合璧,可得立功了!”
文书颤颤巍巍地把凳子抽起来,坐好:“这,我也不能决定呀,我我只是个文书,要不我先记上吧,能不能,上报了才知道。”
言刑眼睛亮了亮:“那你快写呀!”
“好好好,兰,哪个兰啊啊兄弟,呜呜呜。”文书笔有点拿不稳。
“小兰花儿,告诉他是哪个兰!”言刑笑了笑,露出同款虎牙,白的晃眼。
“不用了不用了,兰兰兰,好了!下一个,下一个!”
言刑看着文书写好了之后,就心满意足的带着小兰花往家里走去,留下文书在位置上擦着汗。
第二天,言刑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带着小兰花儿来到了招兵所,看见门口站了个守卫,于是上前道:“这位兵爷,请问一下昨日我申报的事情,大人可批准了?”
“闲事就不要找大人了,守备大人很忙,有问题问别人去!”守卫目不斜视说道。
“可我很急啊!兵爷!”言刑说着就往里面走去,可是却被守卫的长枪拦住了,怎么都不让进。
言刑实在没办法,便暗搓搓地对小兰花儿勾了勾手指。
于是只见一个黑影闪过,转眼就看到守卫倒在了地上,身上正压了条大黑狗正对着守卫的脸龇牙咧嘴。
守卫这下可不敢淡定了,鬼知道守个门也有生命危险,声音有些颤抖:“小小哥儿,您要干嘛,小的这就给你通报去,你快让您兄弟起来吧,啊?”
言刑咧开嘴,示意小兰花儿让开:“我就是想问问,守备大人准不准带上小兰花儿。”
守卫一溜身爬起来:“好好,这就去问去!”不一会儿守卫就回来了,说道:“大人问小兰花儿是谁?我说是条很猛的狗。大人又问听话不......”
“你就说很听话,我的小兰花儿通灵呢!”
“是是。”
“大人说,准了,这年头人狗不分,能上就行,不过狗饭队里不报!”
“不报就不报,我跟花儿一起吃!”
很显然,言刑的参军生涯就从这里开始了。镇上的人得知言刑要当兵,没几个不摇头叹息的,都知道言刑不是个规矩管的住的熊孩,这去了军队里,还能不挨板子么。
于是等到言刑回到家里,就听见“啪”的一声。
言百农一把将竹篾打在桌上:“你小子能耐了啊,敢瞒着你老子参军去,还带着小兰花儿,祸害谁呢,祸害谁呢啊?”
“爹啊,儿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筋断腿,是为不孝。儿一定怎么去,怎么回,爹就让我去吧。”言刑诚恳认错道,死不悔改。
言百农戳了戳言刑的额头:“我就知道你坐不住,一天到晚上天下地的,跟个窜天猴似的,谁管的住你!”言百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这皮样,你让你娘怎么放心,你怎么给你娘说。”
言刑转到言百农身后,一边捶背一边说道:“到时候就要仰仗爹了,养儿千日,用爹一时,可得给儿子掩护住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想去?让你跟我学医术,学了个半吊子,你有本事最好给我弄出点名堂,以后出门在外,注意点自己的脑袋你!”言百农顿了顿,道:“小兰花儿就放家里吧,去一个就行了。”
“啊啊,爹,感情您是不要儿子要小兰花儿啊,不干啊。”言刑说着就往狗屋跑去,扬言在出发前都要跟小兰花儿一起睡。
“王成”
“到!”
“赵二虎”
“到!”
......
“言刑......言刑!”
“到——”突然从街尽头传来一声大喊,只见一人一狗冲将过来,来人身上背了个包裹,腰带松松垮垮,发丝散乱,裤腿也一高一低。反观大狗,器宇轩昂,气势不凡。
言刑喘着粗气,一脸大汗,他娘一直抓着他不肯放,说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活了,加上他爹,一家三口,在家门口,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的苦情大戏,这才被放走,真真是好不容易。
“小兰花儿”
“吼!”
“噫!真通灵呦!”言刑要带上自家狗的事儿,都传开了,大家都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一看来,果然非凡。
“都到了,那就走吧!你们记住,从今以后,置之死地而后生......”
03
寒风猎猎,黄沙漫漫。被战火侵染的戈壁,寸草难生。这是,言刑参军的第三年,也是言刑上战场的第二年。
第一年,言刑每日都在训练中度过,个中辛苦不为人知。
第二年,每一场战争,言刑总会成为焦点,没有人会忽视那一人一狗的默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于是乎,言刑成了百夫长。
第三年,在这一年里,言刑的医术突飞猛进,理论总是要在实践中进步。这一年果如刘说书所说,军中瘟疫爆发,连军医也没有办法。但是却没有如言刑想的那样由他爹来兜着,而是换成了他自己。言刑以身试验,感染疫疾,潜心数日,解了军中燃眉之急,再升副尉,从此一路青云。
再三年,云台。
这可能是这个国家最后的一场战役,云台是离京都最近的关口,破则国亡。
朝廷再也支撑不起庞大的开销,百姓也再也承受不起战火的倾袭。这场战结束之后,便是成王败寇。
已经是参将的言刑,虽然还是性子难改,不修边幅,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了,敌人再难直视言刑的眼睛。
这边言刑带着一队人马,想要从敌军侧翼突袭,断了敌军与后方炮火营的联系,与前军来一个配合,才能将敌军大部分人马拿下。
对面侧翼用的是阵法,七人一小队,防御能力极强,唯一容易些的破法就是中间那个拿着旗指挥的人,俗称阵眼。但那个人位置极为刁钻,难以靠近。
言刑紧了紧腰带,打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人直接上。
他则直冲阵眼旁边的监军,这个监军看衣着官职不低,是个可以突破的点。
言刑用长枪挡开刺过来的刀,凭借着算是强硬的实力,硬是突破到了监军面前。这时侧翼的武力已经向这里靠齐,转眼就失去了最佳进攻的机会,但是言刑还是举起枪向前刺了过去。
监军看到了言刑脸色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作为微笑的表情,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这一手的主力并不是言刑,而是一向作为副手的小兰花儿,只见小兰花儿一口咬在了阵眼的脖子上,但是小兰花儿的肚子上却被刺了一个窟窿。
在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个小小的转折,就会像蝴蝶效应一样漫延至全部。这真的是一场筋疲力竭的胜利。
言刑抱着几十斤的小兰花儿,使劲逼回眼里的湿润:“小兰花儿,你可不能这就抛弃我了,我们能回去了啊,去见......爹和娘了。”小兰花儿舔了舔言刑的手心,像是在安慰他。“不行,不行,等我,我救你,我能救你,我救得了所有人,我就能救你。”
后来的史书记载,自云台战役过后,再也没能看到他们的踪影,已经准备好的封赏也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那一晚的庆功宴热闹非凡,通明的夜晚可能正好预示着真正的要来临的光明。
言刑看着身边的小兰花儿,呼出一口浊气,像言刑这种,跟狗赛跑锻炼身体的,绝对找不到第二家。
“小兰花儿啊,这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咦她们在干嘛?”言刑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女子在看什么东西,还一边争论着。“走,我们去看看!”
“你们在干嘛呀!”突然插进了个陌生的声音,姑娘们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看见一张笑的变了形的脸和一条凶神恶煞的......狗。
“啊啊啊啊啊啊,有狗啊!”一群姑娘吓得顿时跑了,也不知道这平时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突然速度这么快。
“吼呜”小兰花儿有点委屈,我们只是长得不友好来着。
这时突然从草丛里冒出了个人头,是个穿着青衣的女子,头发随意披着,女子看了看言刑,指着小兰花儿说道:“我能摸摸它吗?它很可爱。”
“你也觉得她可爱!”言刑眼睛有点发亮,第一次与旁人有这种共鸣。
“对呀,而且,它跟你很像。”青衣女子说。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呀,围在一起。”
“噢,是这个。”青衣女子俯下身,摘了黄色的果子起来,递给言刑:“喏,七世果。”
言刑接过果子:“唔,传说七世果可渡灵魂,以一命换一命。”
“你也懂医术?不过这果子用不了。还真是有缘,我家开医馆的。今天和她们出来踏青,便看见了这个。”
“莫非姑娘的家是城北新开的济世馆?”看着这女子点了点头,言刑眼色愈发真挚:“姑娘你朋友走远了,不去找找?”
青衣女子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就去,耽搁太久了。”
言刑叼了根草在嘴里咬着,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心想,本少爷今年二十一,正值青春年少,不老不老,哈哈哈。
突然回过神来,言刑仿佛看见了小兰花儿眼神里的鄙夷,兀自扬了扬眉头,自言自语道:“呵呵,求不得,求不得,本少爷若求而得之,将如何?嗯?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