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迷
宽大的肚囊,硕大的望天头,荒秃的前额,大蒜样的鼻型……一切的一切,从娘肚里下来,有一副贵人相——马冲坚信算命先生的话没错。他十多年来从不为此后悔——那次他付了相当于四个月工资的酬金,回家手头紧的揭不开锅,老婆一气之下在他脸上竟抓出五道经久不消的血痕……
事实上,马冲的运气并不见好。在公社供销社领导层里,他一直是后勤股联系科的副科长,既无权也无钱使,说白了,干些吆喝打杂的差事。对这个很不起眼的角色,他耿耿于怀。明里说的比唱的好听,“领导就是党,党教干啥就干啥”、“舔领导的沟子光荣”之类的话信口说来,从不肉麻;暗里却捂着胸口掉泪,骂自己不是人,拿着人不做偏变狗。三十岁那年,好容易赶上“文革”,社、区、县许多金雕大印失去主人。马冲当仁不让,横冲直撞,辛苦“革命”好几年。结果呢,饱尝了一口当官的滋味——在公社供销社办公室主任的宝座上坐了不到两周;因把“刘少奇”说成“毛主席”被赶下台,还坐了几天班房。
仕途的不幸,不能动摇信念。当了一段“马主任”的他,至今惦记着特权下的风光和甜头,好了伤疤忘了痛苦。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今非昔比了,善于克制,显得沉着老练,正悄悄地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到来。
年底,区供销社张主任总结检查,通知抓紧准备,班子大小官员分工严肃。马冲乐得而为,负责接待事宜。
“敬永新供销社以何巍为核心的全体班子成员,年终工作干得好!”酒席上,张主任摸摸臃肿的肚皮,端杯起身。
“好!谢谢张主任!”
“我提议为马冲同志敬杯酒,他后勤工作搞得好,要不,在乡场上能吃到这些?”
“谢谢领导夸奖!”马冲咕咚下肚,压在心底的话一蹦而出,“张主任,说来我们是亲戚……我舅娘的四叔还是你的姨夫呢!”
“哦,那好,喝杯酒加深印象。”
马冲轻而易举高攀,令班子成员刮目相看。几天后,张主任、何巍正就永新供销社人事调整紧急开会。
“张主任,马冲做会计我组织服从。可论文化初中,论人品稀里糊涂……职工服吗?”
“老何呀,我不也是个初中文化吗?至于人品这东西,这年头说你是啥就是啥。”
当晚,马冲盛情招待二位领导。走出千禧大酒店,轿车接送到月亮湾“散酒气”。张主任醉呼呼进屋,抬眼惊喜交加——粉红的灯光中,飘逸着迷人的香水味,一妙龄女子裸露着大半个身子,娇滴滴迎面走来……不多久,区供销社的红头文件下来了。在职工大会上,何巍庄严地宣读了关于马冲的任职决定。走出会议室,“马会计”的称呼响成一片,马冲的应答显然很别扭。
夜深了,马冲仍兴奋不已。他忽然发狂似的,一把搂过老婆按在床上 。
“你呀,成天在外吃喝嫖赌,鬼迷心窍,工资一月不接一月……除了这会儿,啥时候还记得我?”老婆奋力爬起,猛推一把过去。
“真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做生意还需要投资呢。现在花点钱,有了权还怕拿不回来?”他极为扫兴,声音轻短而有力,“你以为我马冲就止步了?告诉你吧,永新这摊子迟早得姓马!”
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马冲同何巍的微妙关系,引起了全社职工的关注。见风使舵的人多起来,马的追随者越来越多,。为扩大阵营,他对反对派采取了软硬两手。
“马会计,我是何强,有事麻烦一下。”办公室的门响了。
“你不知道月底要住账?”马凶着脸冷冷地说,他向来爱憎分明。
“马会计,张主任托我带东西给你。”
“呃,啷个不早说呢?快进!”马冲从沙发上一跃而下。
年终总结大会上,何巍的话没完,马冲的机关枪响了——
“同志们,粉碎了‘四人帮’形势大好,我们要迎头赶上,改进服务态度,严格财务管理,开源节流,铁面无私,让每一分钱花在刀口上……”
马冲官道上的学问的确做得用功。他研究权与利的矛盾,高瞻远瞩,独到的见解是,有权必有利,利在权中。因此,权的价值胜过生命。
一年过去,何巍的经理位子岌岌可危了。
“马会计,这十天假……何经理批了的。”
“涉及到钱的事,我不同意行吗?财经纪律嘛!”
“马会计,这次你就放一马吧,以后我……”
“好啦,何强同志,好在你觉悟快,这两百元罚金不扣啦!”
“谢谢领导,以后我……我懂……”
政治上,马冲是一位很有功底的跳高运动员,机构改革又为他增高了一大截撑杆。现在他春风得意,已经可以轻而易举飞将过去,稳操胜券。
那是马冲梦想的一天。晚上,他拿文件的手激动地打抖,,两眼射出火把样的腥红的光。
“何巍这块绊脚石搬掉了。我明天到庙上抽个签,看你运气咋样。”妻子大大舒缓口气。
“别高兴早了,这次实行竞聘,两个对手争。”
“那怎么办?”
“哈哈,”马冲手舞足蹈,“急啥?对手的材料早就送上去啦!”
新年的气息还未散尽,永新供销社班子改选就拉开了序幕。马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反过去不看书看报的旧习,一有空钻进文件报刊中。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回响着铁友们刻骨铭心的声音——
“马会计,你马上当一把手了,喝杯预祝酒。”屁三儿嗡声嗡气。
“我今晚把顺口溜刷出去,把那龟儿整臭,看他还敢不敢同你竞聘。喝一杯,祝事情成功。”专整烂唾沫横飞。
“敬老弟,当官了,脾气也得改改,虚虚假假才是真呢。”烂师爷动了金牙玉口。
“敬未来的马经理,往后哥们儿撑起扎起,谁敢作对,砍他一只手。”神经病摩拳擦掌。
……
马冲神思飞越间,门哐当大开,老婆十万火急回来。
“背时爹,完了,张主任垮了!”
“岂有此理!”
“文件我才看了。活菩萨上台了,通知下午开会……”她腿脚一软,瘫在床上,满肚子的苦水哗啦啦往外倒,“狗日的呀,不听老娘的话……现在人财两空,挨不完的整呀……我日你先人板板呀……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呀……”
马冲一言不发,直愣愣受着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