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笑而不得
只此一生,她不过是想要把那笑容看清楚些,再清楚些,好让自己不那么冷。
那个夜晚以后,世间再无爱笑少年,只余无泪杀手。
(执念)笑而不得一
沐府宴席之上,一片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一派繁华热闹之景。
唯有少数亲近之人,在有心留意下,发现坐于上位的沐家家主,在今日这欢喜之时,脸上却带有阴郁之色。这是为何?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四大喜事,如今这沐家少爷可是占了大半,又是状元郎,且迎美娇娘。
这沐老爷身为沐府之主,本该盈盈笑意,怎么反而还蹙起眉头,嘴角紧抿,竟是半点喜气也不见。莫不是对这将过门的新媳妇心有不满,这门亲事也非你情我愿。因而脸上怒意横生。
“哎,错了错了。这沐家少爷与李家小姐,乃是门当户对,亲事更是老爷一手促成,亲口所定,怎会对认定的儿媳心生不满。”在众人悄悄揣测之时,宾客甲出言劝阻大家的胡思乱想。
“若不是因这亲事的缘由,那如今这番脸色,又是为何事所扰呢?”客人怀揣着好奇,向宾客甲虚心请教。
宾客甲,眼珠一转,神采飞扬,用手挡住嘴,向着众宾客小声说道,“听说啊,是因为这沐府小公子的事格外闹心,都着急上火好几天了。”
“这小公子,最近可是又生了什么事端。”宾客乙赶忙询问。
“别提了,还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折在了新进府的小丫鬟身上。近日正整天缠在丫鬟身边,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心甘情愿地贴身伺候着。这些时日,他们的事,早在私底下传开了,只是碍于沐府的名望,才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宾客甲小声又傲气的在桌席上,宣扬近日所听到的大事。
“嘁,我当是什么新鲜事,不就是一个丫鬟吗,把她敲打敲打,不就老实了,饿上个几天保准服服帖帖的。”宾客丙听完后,兴致大减,满不在乎。
“难怪今日这般场合,也不曾见到那爱玩的小公子,原来是去陪心上人了啊,真真是痴情。”宾客乙恍然大悟,感慨一番。
二
前厅里宾客口中正谈论热烈的两位主角,现正在假山拐角处,山石上壁影成双,好一良辰美景,美人在怀,更是艳福不浅。
只是再细细观之,那个子稍小,身高偏矮的瘦弱女子,着丫鬟服饰,正仰头直视那带着不羁笑意,比她略高一肩的男子,眼中无悲无喜。两人虽不曾言语,但从女子攥紧的衣袖,可见其心情不是很好。
女子仰着头,直直盯着那挡路碍事的眼前人,想从气势上碾压他,好让他离开,放过自己。只是盯了许久,男子唇角的笑意,不减反增,还颇为自信的摸了摸脸颊,对着半困于怀中的女子,低头一笑,“七月,我可美?”
女子因这突如的话语,呆愣了一会,随即趴在山石上,作呕吐之状。男子皱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女子已经灵便得从他臂下穿过,端着木案,一溜烟跑远了。
男子立于原处,摸了摸带着暖意的衣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眼中看着她远走的方向,嘴角浮现不明笑意。
红日西坠,客人陆续告辞,奴婢仆妇纷纷入场,将宴席后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将凌乱物件一一整理,把残渣污渍一一清扫,把会客大厅恢复如初。
收拾完了,夜已深了,七月揉着酸痛的肩膀,向下人房走去,暗中伸来一双大手,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喊,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带至角落。
角落里,一双黑眸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照亮了黑暗一角,也照进了七月的心,只是心思过于深沉,光芒太过微弱,虽抵达内心,却无法触动,也不能改变。
嘴上的手被拿开后,七月只是平静地询问,“公子,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不会羞涩,不会欢乐,在其他丫鬟眼中所见到的欣喜,期待等情愫,在七月的身上,通通不存在。她站在这,宛若一潭湖水,不兴波澜,平静淡然。
而他,独独爱她的这份淡然,爱极她,有时,却也恨极她。
三
“我饿了。”
“是,我现在就去让厨房的人,给您做宵夜。”
“厨房里已经没人了。我要吃你做的,你亲手做的。”
“是。”
她转身走向厨房,看了看跟在身后的人,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小公子带着几分嫌恶,坐在了那满是油烟的木凳上,双手倚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忙碌的身影。她正在为他做饭,她亲手做的,虽不曾尝过,但却莫名笃定,她做的,一定会很好吃。
面煮好了,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狼吞虎咽,听着他喃喃低语。耳力极好的她,听见了他的模糊话语,眉宇一跳,却依旧默不作声。
等他吃完面,七月要回房休息了,小公子却非要拉着她,带着她大半夜的满府瞎转悠,说是吃的太饱,要消食。
最后还爬上了房间屋顶,坐在青瓦之上,赏月看星,吹着风,说着话。多数是他在说,她在听,微微吭几声,以示没睡着。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她太瘦了,骨头硌得难受,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小到大,伤心的难过的,高兴的快乐的,喜欢谁讨厌谁,那些属于他的往事。
像是喝醉了一般,想要把所有这些,一吐为快。可他身上分明没有酒味,今日的他,从白天的堵截到夜晚的消食,再到此刻的诉说,一切都太过反常。
但七月不愿再细细深想下去了。只是在公子熟睡后,送他回到房间。
只是为何她有武功,为何对沐府如此熟悉,为何她不似一般丫鬟,这些属于她的秘密,无人可知。
四
从雀鸟上取下的纸条,被她攥在手心里,不敢让人看见,也不愿让自己看见。
她闭上眼,咬着牙,握紧拳,脸上浮现的不再是平静,而是反常的痛苦神情。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所有的一切,最终还是要做个了结。
抬起头,睁开眼,却看到不远处,那站在桃树上的少年,有着比桃花还灿烂的笑容,穿着比桃花还艳丽的红衣。
他就在那,离她很近的地方,倚着树干,踩着树枝,朝她挥手,冲她大笑。那笑容太过明亮,令她别开眼,不愿看。
“砰”,一声闷响之后,随即一阵惊呼,众人飞快奔走,赶往不远处。她错愕回首,却看到那少年,摔于泥地,疼的皱眉,却依旧努力向她绽开笑颜。
她连忙转身,不忍再看,借着人群,匆匆离去,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他,与一群惶惶不安的奴仆。
她拼命向前跑去,却不知该跑向何处,掌心的浸湿了手里的字条,但那仅有的一字。“快”,早已扰乱了她的心神。正如那桃树下的灿然一笑,令她心生迷惘。
她应该完成任务,尽早抽身离去的。只是夜里他那琐碎往事,白日他那桃夭微笑,以及落在肩上的泪滴,摔在树下的隐忍,还有吃面时的低语,这些,都让她心生不舍,不舍得毁掉他的家,更不舍得毁掉他的笑。
但是白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快”字,令七月透过字条,好似见到了那人阴冷的嘴角和弑杀的眼神。
次日,她醒的很早,天还未亮,因睡得不好,做了噩梦,夜里两双眼两个人,重叠而又交错,交织却又分离,一双阴暗眼眸,一抹绚丽笑容,不断地围绕着她,即使她拼命奔跑,却依旧逃脱不得。
五
墨夜降临,七月如往常一般平静无声,只是身上所着黑衣,为她平添了几分冷漠,黑衣遮掩了她跳跃的身影,黑夜埋葬了她眼中的挣扎。
一切都很顺利,东西到手后,其余黑影鱼贯而入,将正在熟睡的沐府人,一个不留,扼杀在睡梦中。一把大火,如此突然,却也如此悲壮,将往昔的一切,抹杀的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在火光的掩映下,面罩下的眼眸,平静而冷漠,机械地将手中物件交于主上,便悄然退下,将身影隐在黑暗之中,放慢呼吸,垂下眼睑,隐匿行踪。
不过一刻钟,黑衣人来去匆匆,一切都进行的如此迅速。在假山后的少年,只是躲在角落,亲眼目睹这一切,却不能做任何。
因为她说,“从此以后,沐家唯你一人,你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找我报仇。”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出声而暴露,他能做的,只是流着泪睁大眼,记住这一切。他要报仇,他要这些凶手偿命。夜里的那场大火,烧尽了所有,也焚毁了一切。
那个夜晚以后,世间再无爱笑少年,只余无泪杀手。
他九死一生,背负仇恨,投靠在与之对立却又同样强大的杀手盟下。因骨骼已定,年龄过大,他必须比别人付出百倍努力,承受千般苦楚。每当他坚持不住时,脑海里忆起那个人说的话,那个人平静的眼,便再次咬牙熬住。
如此这般锤炼,反复训练。他终于有资格站在她的对面,与之交手。
最后一霎,他错算一步,本以为就要死去,却听到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也听见了她最后在耳畔的轻言,“你可以再对我笑笑吗?”
一如当初,她为了让他好好活着,为家人报仇时所说的那样轻柔。
他站于她身前,扯起嘴角,想要微笑,却悲哀的发现,多年的冷漠,令他脸上肌肉麻木,他已不会再笑。正如他再也不是曾经那风流公子,而是一冷血杀手,他已不再是他。
他沉默地看着她,嘴角被拉扯着,成怪异神色。她闭上眼,红唇上扬,带着些许遗憾。
六
临死之前,往事如风,在她脑海中穿梭而过。她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悲凉。
她名为七月。公子问她为何叫七月,她说,因为她是在七月出生的。他说这名字很好,有特色,很好记,看着少年大笑的俊颜。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叫七月,是因为在七月里,她是同一批小孩中,唯一存活的,她的手上,染上了所有人的鲜血。七月,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七月这两个字,是如此残酷而冰冷,而眼前的笑容,又是如此天真而温暖。就像很多年前,母亲在远走之际,给她留下的最后一抹微笑。
而今,他们的笑,都已经看不见了。
而她,只此一生,不过是想要把那笑容看清楚,再清楚些,好让自己不那么冷。可是,却也是她,把那灿烂而温暖的笑,把他,亲手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