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
我是骗子,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也是有名字的,但是当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名字是我们的累赘。
遗忘是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幸好,我只是忘掉了我的名字。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骗子都会如此,他们没有这样的境界,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还记得我九岁的时候,村头来了个卖膏药的,对着一群老人侃侃而谈。
我远远地瞧见他,青布长衫,眉目端正,不像商人,不像骗子,像个落难的书生。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先生那时的模样,不过是兜售膏药而已,却仿佛圣贤传法,佛陀讲经,阳光下,天花乱坠。
村里的人都叫他先生,因为他卖完了他的膏药,没有离开,在村头的大枫树下结庐而居,教人识字。
先生姓范,只要向他行过礼,他都会耐心地教导,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贫富。
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似乎无穷无尽,我侍奉在他左右,问惑,受业,求道。
其实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但是很多人都对他执弟子礼,躬身,拱手。他是担得起这样的礼节的。
三年后,我十二岁,先生依旧年轻,但他要走了,留下的只有他曾住过的草庐。
我是个孤儿,他来之前,我吃着百家饭,他走之后,草庐是我的家,家里有他醉酒后写下的两个字,江湖。
我问先生,什么是江湖。
他说,看不见的地方就是江湖。然后骑驴而行,一路向北,大风中飘荡着让人心醉的歌谣。
江湖里啊有少年,有少年啊又偷又骗。
他的声音似乎比风更自由,我因此而记住了这首歌,故老相传,《江湖里》。
十五岁的时候,我已读尽了先生的藏书,虽是些闲书,我却也乐在其中。
邻村很多人都曾被我骗过,他们找到草庐,寻求赔偿,先生往往就是用书来换我无事。
是的,我是个骗子,因为先生是个骗子。他没有骗过我,但他的职业就是如此。我是他的弟子,所以我也该是个骗子。
他教导我,一个合格的骗子,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家。有名字就容易被找到,有家就有了牵挂。
他似乎说过,江湖里是容不下太多牵挂的,若是心有羁绊,死亡也就近了。
十七岁的时候,我骗了一位路过的商人,骑着他的马匹去了远方,没有方向,但确实很远的地方。
十年,我用了整整十年去追逐远方,去丈量这无处在而又无处不在的江湖。
最让我得意的事情是,我曾伪装成一流的高手,骗来盘缠和女人,甚至连真正的高手也不曾发觉。
但我不会武功,天生经脉闭塞,不能习武,这是辛夷告诉我的,不会错。他是神医陈九的徒弟。
说起女人,我想起一个戏子,听了她的一出戏,我就看上她了,独身,姿色清丽,略有积蓄,很适合我下手。
骗她并没有花太多工夫,她把我看做落难的大英雄,天真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会回来,用火红的轿子接她,娶她。
她傻得可爱,傻得让人心疼,但,那又能怎样呢。我只是个骗子,骗走了她所有的积蓄,除了手上的玉镯。
漂泊,漫长的漂泊,二十年的光阴赎不回一个戏子,一个动了情的戏子。
四十七岁的时候,我还是个骗子,但我这时已经腰缠万贯,回到了初见她的地方。
听说,她从未离开这里。听说,她在等一个人。听说,她的心上人是个大英雄。
我听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都不是她亲口说的,她已死了,她的坟头不远。
那一日,她的家乡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我抱着酒坛,抱着她的碑,嚎啕大哭。
下山的时候,我悲伤而不能自已,一步一晃,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词。
江湖里啊有少年,有少年啊疯疯癫癫。
我想了她二十年,她等了我二十年,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一辈子。
我是骗子,骗得了她,骗不了自己,忘得了自己,忘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