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上）
“边缘九号”，人类在可控宇宙范围的最后一颗行星，再往外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虚无，至于更远处的星海，那是我们子孙的子孙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颗白色星球上的风雪很大，除了接二连三穿着防护服往上攀登的身影，就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正如水墨画中的留白，我们是既定的狭隘一隅，而那白色代表无限的遐想。
我把登山杖插进脚下的雪中，头盔里传来了钟泰的声音：“还有两公里，撑得住吗？”
“没问题，”顶着接连不断的劲风，我朝前走了两步。
风雪吹在面罩上，沙沙作响。我想起童年时在暴雨中的狂奔，那时雨很大，没有伞的我只能抹着脸上的水珠，带着望穿漫天朦胧的雨线与雾气的期冀，浑身湿透地拼命前行。
而现在，我的视线格外清晰，每当雪花落在面罩上，它们立即会被吸引到边缘区域并融化。可我还是有一种错觉，一种仍然被雨雪蒙蔽双眼的错觉。
身边信徒一个接着一个疾步走过，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们的狂热。那是种即便被厚实防护服包裹，也无法遏制分毫的躁动。
“比半个月前报道里说的还多，”钟泰感慨，伸手在上坡拉了我一把。
“只会越来越多的，”我艰难地把脚拔出厚重的积雪。
最近人类联合部颁布了不少法规，每一条都在激发这些信徒心底的癫狂，每一条都在使“神之奇点”获得更多的教众。
“神之奇点”初现时，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它不光亵渎了科学，更是在愚弄人类本身。可随着人类在科技的道路上全力奔跑，直到如今声嘶力竭、油尽灯枯，或许一切的答案都指向了飘渺的神明。
当一切潜力被挖掘，当一切谜团仍旧蒙着迷雾，那些自始至终没有答案的问题，最终被划分进入了神学范畴。
似乎这是个逃不过的宿命，从古代的奠基人到如今的开拓者，我们终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不存在的事物上。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无论是“神之奇点”还是我们这些老顽固，都为“恒星脑链”投上了一票。
继续往上爬，借着太空轨道上人造太阳体散发的光线，我看到了那座高达一千米的纯黑色高塔。周围是白色的雪景，极远处则是五彩的微小星辰，三者既格格不入又诡异和谐。
按照那帮神棍的说法，这座塔是对宇宙本身的致敬，也是为伟大的造物主点亮的灯塔，期待于冥冥中注视的祂可以发现一粒名为人类的尘埃并给予怜悯。最初我并不理解这样的配色，直到后来无意中看到了他们的一句教义——“比起短暂的光明，黑暗是宇宙永恒的主题，也是我们最初的母亲与最终的结局。”
“你怎么看？”
头盔里传来钟泰的声音，很显然，他指的是面前这座触碰天穹的巨塔。
“人类愚昧与偏执的产物。”
我摇摇头，赞同“恒星脑链”不代表我也认同那群疯子。
“不，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
“通天塔。就像《圣经》里的人类，我们又走上了寻觅上帝、质问上帝、挑战上帝的路。”
我还想着怎么回复，突然头盔上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敲打声。我转过头去，那是一个同样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胸前有一个图案：一个黑色的空心圆——这人是“神之奇点”的。
我打开公共通讯频道，一个男声传来：“朋友，你似乎不是我们的同胞？”
“观光客罢了，”钟泰回头走来，拍拍我的肩，眼神不善地看着那信徒。
“神是伟大的，是高傲的，祂不会因为你的藐视而动怒。但相信我，当你深入了解，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你的生命会获得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我皱了下眉头，钟泰更是不耐烦地挥手赶人。那信徒没停留，传过来一份文件后就离开了。
看着面罩上显示的影像，打量一眼那经典的黑色空心圆标志，我直接用视线把它拖入垃圾箱。
“妈的，都几亿信徒了，还不知足！”
关闭公共频道后，钟泰低声骂道。
“我还以为你会对他们比较感兴趣。”
“怎么可能！”钟泰立即划清界限，“从另一种角度而言，这座塔的确有着非凡意义，但归根到底，它充斥着人类的偏执，堪称妄想症的实体化！”
巨塔前面的路格外拥挤，我与钟泰沉默着等待许久，当前方的几十位信徒跪拜完成后，我们与周围的其他信徒或观光客终于寻找到空隙。我们走上前，静静观望着面前的巨塔。
塔是纯黑色的，但并非只有黑色，表面还有一些银色印记，粗看是一行行刻痕，细看则是一个个文字，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深浅，来自不同的信徒。
“同胞们，科学已经走到尽头，我们也即将如此。”
“这太过自然的规律，当真是天然形成么？”
“为何伟大的造世主设定了限制，让我们永远滞停在神的领域前？”
“这一切的背后，必定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明冷眼注视着一切，无论在何方，无论何时出现，我们都是祂永远的信徒。”
............
白雪飘飘，黑塔耸立，像是地底冒出的一根中指，在蔑视上方的无垠宇宙。
（中）
“他妈的，这老家伙简直疯了！”
被保安撵出会场后，钟泰怒不可遏地骂道。
感受到周围大片异样的目光，我连忙拉着他往外面走去。一路上，他的抱怨就没停过，路人纷纷驻足侧目。由于老教授这一次是在母校公开授课，现场有不少是我的同窗或同事，面对好几个熟悉的脸孔，我顿时无地自容，脚步不自觉加快几分。
“都说越老越顽固，结果那老东西居然成了神之奇点的主教！”
“人是会变的，尤其现在恒星脑链接近完成，很多人都回心转意了，这是人之常情……”
我尽力委婉地劝说道，老教授是我与钟泰的老师，也是引领许多人走向探索的引导者，可如今的状况让这位老教授看上去像个出轨的婚后男人，背叛了许下忠贞誓言的妻子，离弃了最初自认为恒久的情感。
“好多年前他还在给咱们上课的时候，那会儿神之奇点刚有起势的苗头，他每次提及，都称他们是走旁门左道的疯子，结果一转眼他竟然‘投敌’了！”
我能理解钟泰的心情，但对老教授的做法同样理解。在经历六十多年的科研后，借着人类所能及的技术上限探索，可仍然无法解开宇宙本质规律的起源之谜，以及万物合理结合与运行的种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有种悲凉，也有种焦急，他急需一个锚点支撑自己，哪怕其再虚幻再荒唐。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偏偏在老年时信了上帝，因为如此能给他们心灵带去平静与慰籍。
我拍拍钟泰肩膀，指了指机位上的小型穿梭机：“走吧，去‘真理殿堂’看看。”
钟泰张了张嘴，看口型是想要拒绝，但转而开口：“行，就当学习技术了。”
真理殿堂是一个纯白色正方体，它只有月球千分之一大，从地球上很难用肉眼看清，哪怕在太空中，它看上去也和一粒芝麻无异。此时的它正绕着月球公转，像是一颗小巧的卫星。
这是神之奇点的主教们出的主意，让真理殿堂分别成为太阳系所有行星的卫星，最终还得在月球绕几天，直到恒星脑链启动的时刻，它才会成为地球的一颗新卫星。据我所知，这个堪称行为艺术的举动被信徒们灌输进了诸如“轮回”“回归母星”“终极循环”等神棍概念，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甚至尤为虔诚。我们周围的数十艘大小飞船正是如此，它们船身都印着神之奇点的标志，船员身份与目的不言而喻。
开启高维观测仪后，我身前的屏幕上显现出无数长线，它们从四面八方连接着月球轨道上的正方体，让它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刺猬。缩小比例，一张覆盖整个银河系的巨网呈现面前，
长线自然是近几年建造的高维通道，也是人类最能拿出手的尖端科技，不止用开辟虫洞的方式缩短恒星间的距离，其中的可控光速调节系统才是重中之重，在最大程度上提高了效率，一旦链路启动，它们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递能量，集中到真理殿堂中，为那台名为“创世一号”的超级计算机提供能量。
届时，这台人类历史上最强大、耗能最多的计算机将启动，为人类解答一切难题。
而它将给出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便是神的存在与否。
（下）
这天终究是到来了，超光速轨道将数不尽的恒星连接在一起，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工程，也是最伟大的——至少对信徒们而言。
由于地球本地居民的身份，我与钟泰得以在太阳系中停留，近距离观看这历史性的一幕。
高维观测仪没有使用的必要，因为神之奇点使用了更为清晰准确的图像与数据进行直播，无数超光速通道从现场设备向外辐射，连接在每一个人类殖民地与太空基地。
屏幕上的景象很像一张蛛网，但只需轻微挪动角度，使其变为三维图像，就能看到一颗大脑——无边无际星海聚合成的大脑，点点恒星便是神经元。它们彼此相连，相互交织，让“大脑”即将拥有思考的能力。
它们每一次绽放，每一次迸发能量，都将自身那相对于人类永恒的寿命逆流而出，从轨道中涌向人类的母星——这颗微尘般渺小的蓝色星球。
真理殿堂静静围绕地球公转，它因人类对科学的极致追求、对飘渺神明的无边妄想应时而生。真理殿堂遵循着至简原则，无论是房间环境还是电脑本身，都简洁到了极致，电脑上只有一条输入框和一个发送按钮。
在全人类社会直播的镜头中，身披白袍的大主教走到电脑前，更前方是一面纯白色显示屏，在他背后，是一排黑袍主教。在镜头的切换中，我看到了老教授，他位于左起第六位，很靠近中心位置。他面色虔诚，仿佛对于神明的存在坚信不疑。
全人类的目光聚焦在这个白色正方体内，恍惚间，这个有着上万亿数量的种族似乎同时呼吸停顿一秒。这是等待，也是一种默哀，对过往长达数十亿年的进化长路而悼念，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庆贺。
“世——界——上——有——神——吗？”
当真理殿堂又一次与月球擦肩而过，大主教抬起了手。他在输入框里打出这行字，期间还因过于激动输错了好几次。
点下发送键，上千亿恒星睁开眼。这一刻，从远古蔓延至今的黑暗退散，光芒撕开了永恒的死寂——“创世一号”启动了。
穿梭机上，我耳边似乎出现耳鸣，似真似假，或许是幻听，也或许是与无穷无尽的恒星产生了共鸣，聆听到它们灵魂深处的悸动。
它们忽明忽暗，仿佛不停深呼吸，吐出一口口绚烂的浊气，将光芒与生命奉献给遥远蓝色星球上一群渺小脆弱的碳基生物。
银河系中，一些“脑细胞”死去，因为它们体积过小或寿命太久，在这场伟大的计算中先行消逝，一切蕴含的能量被吸收殆尽，什么也没留下。
在这浩瀚的光明中，有的恒星如凤凰涅槃重生，也有的油尽灯枯归于星尘。
“没有。”
当群星阖眼，显示屏的白色背景出现了这行黑字。
正如太空的底色黑暗，在这一刻，神之奇点所有主教陷入沉寂，他们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但下一秒，另一种欢呼响起，打破了这恒久的沉默乐章。那是人类的欢呼，是新神为自己加冕时的颂词。
身披黑袍的主教们面对显示屏，没人能看到他们的表情，但他们发抖的肩膀出卖了自己的情绪。
忽然，那种若有若无的耳鸣声再度响起，主教们抬头看去，眼中满是不解。
一颗又一颗恒星闪烁光芒，“创世一号”又思考了，宇宙又思考了。
人类沉默了，人类疑惑了，电脑前负责操作的几位主教面面相觑。
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却发现“创世一号”已不受掌控——它正在自主思考。
这一次思考只用了五分钟，显示屏上出现第二行黑字。那是无尽光芒中的一块不规则黑色长条，明明只占据一小块屏幕，却像是在吞噬那无边无际的白色。
“现在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