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随着秋天到来,燥热的午后也愈发干枯,刚升上三年级的陈哲远,写起作文来已轻车熟路,他合上作业本,躺入木椅里,扭头看向一旁被翻皱的漫画,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他听见客厅里,麻将咕隆咕隆被推倒,母亲和牌友们有说有笑,突然间想起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于是他一跃而起,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鞋盒,鞋盒里,几架造型夸张的乐高飞船东倒西歪。
陈哲远抱起鞋盒出门,夕阳下,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途径被红砖墙围住的菜园,抵达了一座被染褐的小丘。小丘脚下的灌木凋零,突兀地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口。陈哲远沿着石阶登上小丘,丘顶平坦,枯枝败叶间,肃穆地立着一座全然败坏的水泥高塔,借着地利,正好压过小丘下的居民楼一头。
那是一栋又脏又旧的楼,外墙上孤零零地吊着一条生锈的螺旋楼梯,陈哲远正对着三层的走廊:十多扇门都紧闭着,外面只有几把东倒西歪的扫帚和板凳,和一个沉重的煤球炉,炉边烧尽的浅红色煤渣还未清扫。喘着气的陈哲远大声喊道:“廖奕凯!廖奕凯!”。于是风突然加紧,一两只乌鸦零零落落窜出树冠,嵌入赤色的天空,除此之外,只有回音。
年初的陈哲远还不太会写作文,他每周都会花上整整一下午来构思剧情,想不出的时候,他就告别打牌的母亲,一人踱步到那座安静的小丘前,挤开春日低矮的灌木和嫩青的荆棘,到布满野菊和卫矛的丘顶,对着那座传说是废弃炮楼的灰色水泥塔发呆,想象着曾经弥漫着鲜血和硝烟的战争。陈哲远相信,凭吊可以带来灵感,但往往冷风吹了一下午,角落的旋花渐渐闭合,他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感到自卑:为什么自己写不出好的故事?不能像班上的优生那样轻松拿到高分。
有次,作文题目是友情,陈哲远无法下笔,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有朋友:廖奕凯不是他唯一的玩伴,更不是第一个玩伴。陈哲远很想如实写下他和其他人玩耍的过程,但这些想起来都能让嘴角微翘的经历并不能拿高分,用老师的话来说:“这不能体现你们之间坚实的友情,你要考验它!”
下周发作文本,老师给了戴眼镜的刘婉君全班唯一的满分,她是这样写的:纤瘦又害羞的她在朋友家玩时打碎了花瓶,朋友原谅了惊慌又愧疚的她,还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为她打掩护;母亲看穿了她们拙劣的演技,并为她们之间将心比心的友谊而欣慰。
写得真好,陈哲远由衷感叹,自卑感越发浓稠,因为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离奇曲折的事,更编不出这样离奇曲折的故事。陈哲远仿佛在经历一场龟兔赛跑,但象征兔子的天才同学却从不瞌睡,每周都把在土丘上寂寞凭吊,自比乌龟,幻想勤能补拙的他甩得看不见尾。
从这场无尽受难里拯救陈哲远的,就是廖奕凯。廖奕凯住在那栋居民楼里。当有一天,陈哲远又一次在土丘上叹气时,他乐呵呵地走了出来。廖奕凯个子矮小,皮肤黝黑,成绩糟糕。他不嫌脏地抱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栏杆,盯着土丘上的陈哲远傻笑。
笑什么笑,陈哲远问,你写完了,不对,你写了吗?
当然,廖奕凯自豪地说。
陈哲远更苦闷了,自己作文写不好,受不到表扬,分数跟乱写的差生也差不多,只有玩的时间被白白浪费了。
来玩,晚上再写。廖奕凯说。
陈哲远的眼里放出光,又忧郁地皱眉。廖奕凯看他动摇了,马上下楼。陈哲远听见生锈的楼梯发出急促而痛苦的吱呀声,仿佛听见生气的语文老师的踏步声,更喘不过气来。
我们来比一比!廖奕凯在土丘下抬头问他,你会攀岩吗?
陈哲远想起电视里那些带着头盔护膝,肌肉发达的运动员,又低头看向猴子般瘦小的廖奕凯,摇了摇头。廖奕凯示意面前的土坡,他退到墙角,助跑冲向极为陡峭的土坡,硬生生往上踏了三步,左手刚好够到横生的树根,右手借力抓住更高的一条,接着,他把左手连贯地移到右边,整个人就悬吊在空中。
廖奕凯头也不低,就用脚踩住泥壁上的凸点,借力去勾更高的树根,就这样反复上移,直到来到陈哲远脚下。廖奕凯开始引体向上,像龙虾一样蜷缩起来,把自己抬过根的高度,抓住一棵灌木的主干,把自己拽上了土丘。
陈哲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每天沿着石板台阶上来很丢人,于是他请求廖奕凯教自己所谓的攀岩,廖奕凯拍拍沾满泥迹的衣裤,欣然同意。
万事开头难,廖奕凯看着陈哲远反复地在土丘坡前一跃而起,绵软的脚步却撑不起两部就滑倒在地,最后只能绝望地看着触手可及的树根离自己远去,决定从头给他规划攀岩学习路线。沿着土丘四周考察后,廖奕凯确定了四个不同难度的路线,首先是坡度较缓的初级,初级通关之后,再练习中级,再之后是高级和峭壁般的究极。
廖奕凯断言,如果陈哲远能完成中级路线,便已经战胜了同年级里百分之80的人;至于究极路线,据他所知,目前包括他在内,仅有三个人能够做到,如果陈哲远也做到了,那就可以稳坐全年级第四的宝座。
就这样,陈哲远充满了动力,他日复一日地艰苦训练,每次跌倒都使他更起劲。夜里,陈哲远的母亲翻动泡在木盆里的衣服,反常的浑浊污染了洗衣粉的泡沫,她准备找陈哲远去对峙,但看到卧室里儿子赶作业的样子如此专注,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即使陈哲远意志惊人,但孩子的身体还是有极限。陈哲远攀岩一个小时,得休息两天。于是廖奕凯提议另一项活动。他指向小丘前的残墙下,那有一块被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藤蔓盘结成的屏障保护着的林地。
廖奕凯告诉陈哲远,那片林地里有老鼠和兔子,他们可以去砸砸看。于是两人从一旁的鹅卵石堆里选拣弹药,再搬上象征基地的残墙,接着朝林地中心投掷。他们矗立在残墙上,借助制高点优势,可以投出七八米远;大小颜色各异的鹅卵石洞穿了植株们硕大的叶片,继而发出沉重的鼓音。
廖奕凯提醒陈哲远,那是命中怪物的声音,林地里的老鼠和兔子不是一般的老鼠兔子,而是被强化过的生化怪物,植株的叶片不自然地抖动,就是能暴露他们行踪的信号。
说时迟那时快,廖奕凯抄起一把小石子,向前方洒去,陈哲远听见所有叶子都为之震颤,这天女散花般的攻击显然十分有效,于是他也开始制作所谓的散弹。就这样,每天路过此地的大人们都会看见有两个小不点蹲在拆了一半的红砖墙上,孜孜不倦地往谁家的菜地里丢石头。这个活动持续了一周,直到一个自称是菜地主人的老头拿着棍子怒吼着把他们赶走。
后怕的他俩只好各回各家,思考新的替代活动,巧的是,两人家里都有乐高积木。于是,陈哲远用鞋盒把他所有的积木装好,带到廖奕凯家,参加地球保卫战。地球面临威胁,廖奕凯如是说,他们必须用乐高积木组装地球保卫队战舰,守护母星的安全,保卫队的基地就在廖奕凯家的地板上。这栋居民楼里,每一户都只有一个房间,没有私厕,廖奕凯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床,一组柜,唯一的桌子上放着几碟剩菜,由粘油的菜罩罩住。两个人就坐在起沙的水泥地上,组装各自的战机,给形态各异的战机上装配上各种武器:蓝色的激光器,六管加特林机枪,反怪兽导弹。
一阵穿堂风吹过,太空里也刮起了漫漫黄沙,廖奕凯一声惊呼,由水杯,啤酒罐,茶叶盒与卫生卷纸组成的宇宙怪兽联队便已借着掩护,奔袭到地球保卫队的基地外。陈哲远一声令下,六架战机紧急升空,火力全开,爆炸声笼罩了整片战场,待到尘埃落定,所有的怪兽都已被击倒,地球的危机得以解除。
从那之后,步入和平年代的地球保卫队日渐懈怠,廖奕凯表示,为了提升士气,举行定期演习势在必行:演习通过考评比对双方出阵战机的防御和火力,确认胜负关系,而评委团就由他们两人组成。陈哲远通过田忌赛马赢了一次廖奕凯,但后来廖奕凯改装了自己的战机,陈哲远不得不承认,廖奕凯的新战机结构更合理,火力与防御俱佳,而他手里明明零件更多,却无论怎么改装都赢不了廖奕凯。
陈哲远羡慕不已,就向廖奕凯提议换机。廖奕凯迟疑了一下,盯着陈哲远满满一鞋盒的零件,思考再三,锤击水泥地表示同意。于是两人谨慎地交换彼此的心血,调整附赠零件的数量和类型,心的天平两边,砝码反复增减,如此交换之后,他们再也无法复原说明书上的模型,但也创造出了更多说明书上不存在的东西。
许久之后的一个夏日傍晚,陈哲远熟练地速通了一次究极难度的攀岩路径,他走下台阶,穿过卫矛和枸骨丛生的灌木丛,挨着廖奕凯,坐在山丘下的一段残墙上,夕阳西下,这座小丘的一切都笼罩在红色里,一切变得单调乏味,只有面前的黑黢黢的山洞口还残存着一丝神秘感。
他们聊起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廖奕凯告诉陈哲远,他的同座,那个这次作文又拿了满分,被老师宣传“要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用功怎么愁写不出好作文”的刘婉君,偷偷告诉他自己的作文是昨晚花半个小时对着优秀作文集里的范文改出来的。
陈哲远哈哈大笑。脸上却立马显露出久违的苦闷,或许是为自己过去浪费的时间赶到惋惜。他不想让廖奕凯看见这哭丧的脸,于是跳下墙,向那个被忽视许久的漆黑洞口张望。
突然,他注意到洞口的阴影外,露出来一块异常雪白的石头。他叫住廖奕凯,廖奕凯让陈哲远抓住自己的左手,往前探出身位,山洞口黑得像是可以腐蚀人,廖奕凯谨慎地把白色石头从阴暗里抽出来。
他俩定睛一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白色石头很长,两端鼓起,那是一条骨头。廖奕凯赶紧把骨头丢在地上,两个人面面相觑,兴致全无,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早上,等陈哲远进了教室,所有同学都已经从廖奕凯这里听说骨头的事情了,廖奕凯绘声绘色却又不失严肃地讲述了两人合力发现骨头的过程,他怀疑这里可能发生过一场谋杀案,有人被抛尸在洞穴里了,那条骨头是一条腿骨,或许是被动物给叼到了洞口,尸体的其他部分一定都在洞穴里。
这座偏僻宁静的小镇,是否真有过这样一起无人知晓的谋杀案?不少女孩子被吓坏了,嚷嚷着应该报告老师,然后报警。几个男孩子觉得一切都是推论,先别说到底有没有廖奕凯说的那条“惨白的腿骨”,就算真有,他的怀疑也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为什么我们不去洞穴里一探究竟呢?廖奕凯突发奇想,至今没有人进去过这个土丘下的洞,我一个人是不敢去,但如果我们一个班的人一起去,不就不怕了?
那天中午,班上不服输,好热闹的小男孩都聚集在洞穴前,甚至还有别的班的。之前丢在一边的白腿骨被孩子们反复传阅,胆大的递给胆小的,胆小的模样,像摸了刺猬,汗毛倒竖。
廖奕凯端着碗,一边嚼饭一边不厌其烦地讲自己的经历和猜测,此刻的他像交际会上的大明星,想同他说话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待到大家饭都吃差不多了,孩子们开始讨论入洞计划,自告奋勇带打火机的男孩也不自信了,再三推辞,几经激将,才终于勉强答应打头阵,后面的人只需手拉着手,如此排队进洞。
廖奕凯在队伍里排第四,陈哲远第五。他们注视着从液体打火机口窜出的火苗,火苗照退洞口迟滞的黑暗,红褐色的洞壁显露出来。原来,洞口有两条路,一条往左,一条往右,他们思忖再三,决定先往左。
陈哲远看着打头阵的男孩弓下腰,渐渐被黑暗吞没,他下意识捏紧了廖奕凯的手掌,到他进洞时,他才发现,原来廖奕凯是这样的矮小,以至于不用太弯腰。
黑暗逐渐淹没他俩,头阵的打火机散出的灯光照亮了视野前方的些许洞壁,弯腰的陈哲远没法抬头,只能盯着脚下的地面,但地面也漆黑一片,他试探性地伸腿,每次慢慢的地下脚;他意识到自己踩到了许多硬物,或许是石头,也或许是骨头,他不确定,他只能不断地紧抓廖奕凯的手;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也被后面的孩子抓紧,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被信任和注目的窃喜,以及随着火光闪烁的好奇带来的兴奋交织到一起,在这狭小的洞穴里演奏出一首宏大的心灵交响曲。
黑暗漫无止境,队首寂静无声,队伍仍在缓慢地前行,细碎的光芒时不时从他的视野里闪过。他看见赤红色的洞壁上渗出水,脚下闪过一些黑色的瓦片的影子,他感到脚踝发痒,似乎被某株小草擦过……紧接着,他听见队首传来一些紧张不安的声音,再然后,细碎的光芒飞快地抖动,他感到廖奕凯猛扯他的手,队伍的速度加快了,金光像飞蛾在漆黑的世界里无助地闪躲。
陈哲远慌张地迈步,他想加速,又不敢踏入黑暗,他不知道前方的脚下有什么,踩到瓦片发出的噼啪声同时给他带来惊吓和安慰,飞驰的金光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轨迹,队首传来了令人战栗的尖叫,他仿佛在视网膜的残留上看见了白色的骨头,他死死抓住廖奕凯的手,直到指甲掐进肉里,两脚飞奔,被踩裂的瓦片,飞溅的湿泥,被踢飞的块状物,他不再去想是什么,只拼命迈步,生怕被廖奕凯甩开。
别怕!廖奕凯猛地摇晃他的手,得意得大喊,接着,怕字变成了啊字,陈哲远也忍不住放声大叫,他们两人在洞穴里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张着嘴大叫,金色的流光洒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衬衣上,在漫长的黑暗中反复曝光两张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扭曲的脸。
洞穴外的山丘顶,受惊的乌鸦飞离桂树枝,他们看见眼前的金光变成白光,脚下的黑色瓦片清晰可见,洞穴的坡道变成上坡,甘甜的凉风掠过鬓角,接着他们看见刺眼的天空,丰饶的灌木和熟悉的残墙。
陈哲远和廖奕凯趴在残墙上,回头看过去,孩子从洞穴右入口一个接一个地冲了出来,又哭又闹,又喊又叫。
这群之前还兴致勃勃的孩子此刻像一支败军,纷纷瘫倒在洞穴外的泥地上,有人耷拉着脑袋,有人还在摸眼泪,有人躺在地上坏笑。廖奕凯赶紧甩手,把自己从陈哲远潮湿的铁钳下解放出来。陈哲远突然后怕,那些和他的脚擦过的不明物体的触感,清晰得让他直反胃,他扯了扯廖奕凯的衣服,示意一边领头的孩子,问到底为啥加速,究竟看到什么了?
领头的孩子沉默了,他摇了摇头,咳了咳,可声音还是打颤,他说,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感觉,有第二个人在后面扯他衣服,太恐怖了,他不敢回头,就加速跑出来了。大家又看向第二个孩子,他也摇摇头;第三个孩子说,他在闪烁的光里看见地上有白色的影子,他还踢到了硬邦邦的棒子,孩子们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陈哲远浑身发冷,脚底的触感和视网膜上残余的白色痕迹反复刺激着他的心,他感到害怕极了,反复想到自己同一具尸体擦肩而过的画面,仿佛黑暗就是那具尸体本身,他的脚,他的腿,他T恤衫所不能包裹的双臂,都已经被尸体拥抱过了。
“没有谋杀案。”
陈哲远感到有人拍打他的肩,他抬起头,廖奕凯安慰地看着他,眼底流出一丝疲惫。
“只有猪骨头。”他环顾所有的孩子,说:“我看见了一个猪头骨。”
“这个洞穴是以前养猪用的,所以是环形,牲畜都被关在里面,一辈子就在洞里打转,看不见光。”
学校的预备铃从不远处传来,孩子们脸上的恐惧和兴奋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失落和厌弃,他们拍拍腿上和头上的泥土,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廖奕凯站在原地,想同一些人打招呼,却没有人理他。他和陈哲远走在队伍的最后,却都保持沉默,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上,来往的汽车毫不减速。
孩子们回到教室,上课铃打响,老师走进教室,分发批改过的作文本,陈哲远的作业本里依旧是熟悉的低分。老师叫到刘婉君到名字,让她朗读一遍自己的作文,刘婉君清了清嗓子,消除不了声音中的颤抖,老师却为这颤抖而迷醉,她瞪向一旁呆滞的廖奕凯,皱眉说:“当她同座这么久,还没开窍吗?我要是你肯定要给钱她,当作文辅导费。”
受惊的廖奕凯堆出尴尬的笑,一些同学也跟着笑出了声,但相较往常,更多人选择沉默。陈哲远也沉默,他还在想洞穴的事情,他很失望,不光是对自己,也是对廖奕凯,廖奕凯应该本来就知道这是一个养猪的洞穴,却故意骗其他人,让人出丑,然后自己看笑话。他果然是只是一个成绩差的坏孩子,满嘴谎话,只为吸引别人的注意。他暂时不想去找廖奕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哲远不再去土丘上叫他了。白天的课堂上,廖奕凯的情绪也很低落,找他聊天的人少了许多,只有对此一概不知的刘婉君还跟他讲着自己写作文的技巧。他一边听,一边附和地笑,然后跨过整个教室寻找陈哲远冷漠的背影。
陈哲远又喊了一次,许许多多扇门仍然紧闭着,直到煤球炉上的水壶开始呜咽。从一扇门后走出一位皱着眉头的中年妇女,她提起冒气的旧水壶回屋,关门前撇了一眼小丘上的陈哲远,不耐烦地回应道:“早就走了!”
“他爹妈换地方打工去了。”说完碰上了门。
陈哲远想起了,正是那件事后的下一周,廖奕凯就没有来学校了。班会的时候,班主任面无表情地宣布,廖奕凯因为家庭原因,已经转校了。当时,刘婉君哭得很厉害。而他只是觉得很茫然。
一切早已经结束,而他现在才想起。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和他做的事纷至杳来,他沮丧而愧疚地走下一切都已经开始凋零的小丘,逐渐涌出的眼泪滴到鞋盒盖上,接着他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往回跑。把枯萎的小丘,毁弃的残墙,空旷的菜地,矮小的山洞统统甩到身后;他推开家门,被吓坏的妈妈和牌友们围了上来,“廖奕凯走了!”陈哲远对着妈妈哭嚎,音都变了形,“他已经走了!”
妈妈抱住陈哲远,拍拍他的后背,温柔地安抚道:“不哭不哭,我们还以为你被流氓打了呢。他已经走了,上学期就搬家了!”
陈哲远还是继续哭。“你还可以找别人玩啊!”,牌友们纷纷附和。
陈哲远听见,哭得更大声了。
他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大人们开始生气,不被理解的伤痛在哭声中长久地激荡。
他想找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地方静一静,但那里已经回不去了,那里一切都已褪色,只有那座见证过许多事物的灰色水泥炮塔,等待着见证下一件同样会被遗忘搁浅的事。
写作背景:今年四月份开始尝试现代小说的写作,到现在零零散散写了大概快8篇。其实一开始我想写的是偏甜蜜的都市爱情或者幻想小说,但我深觉自己语言的准确度,技术,和意识都比较糟,所以我决定阅读并学习一些名家的作品。我主要看了胡波,卡佛,门罗的短篇小说。但在阅读这些人的作品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去看似贫瘠的生活里,或许也有一些值得付诸笔下的东西,于是转而开始围绕自己的回忆写作,复活一些曾经给我感动的瞬间,还原一些被时代遗忘的人和事。我想自己过去之所以选择写古风小说,与现实脱节,究其原因也是源自于对当下的生活有一种本能的愧疚,我需要克服这种自愧,写小说是一种很好的自我疗愈。目前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写的更好,特别是在语言,布局,和情绪的真实上,通过交流和批评,避免自己陷入庸俗的自我感动之中。未来我可能还是希望可以写一些幻想小说,轻小说,给自己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