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
从晨起越水翻山,将至正午才到这正觉禅院。
初见传兴时,他粗布麻鞋,光头如镜。含笑走过来,双掌合十,揖首行礼。
我见他脖子上的白肉挤在一起,一圈连着一圈。暗笑好一个胖大和尚。
他看我面带揶揄,似笑非笑。便说道:“施主莫笑老衲肥胖,须知我佛皆是宽大而安详。”我惊讶于他的敏锐,不由得心生敬畏。
我们随他穿堂入室,进入西侧厢房,这便是他的僧室。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书架而已。
同行的苏州客人与他诉起别后光景。我便去看这和尚书架上的经文。随手翻看一册《金刚经》,旋即愕然:竟是蝇头小楷的手抄本,笔力苍劲而大气。我再看其他百余本,莫不如此。方知这和尚有些道行。
他们闲谈许久,和尚起身道:两位施主稍坐,贫僧去备些斋饭来。
待他离去,苏州客人道:这和尚法名传兴,本是苏州灵山寺的高僧,我与他二十年前便已熟识。
我便问他那传兴为何来这正觉禅院?苏州客道:这传兴无论佛家经卷,岐黄之术,书法绘画,星象占卜,无所不精。本可异日接替主持。却不料无意看到寺内财务僧人的黑帐。想那灵山寺年入金钱三千万。而全寺所有用度不过二百万。余者谎报些许,尽皆瓜分。
我笑问:“和尚要这许多钱财何用?”客人摇头叹道:“如今和尚白日出家,晚上回家,已不新鲜。传兴便拿着这些帐本去见方丈。进屋却见房中有女客。方丈恬然不惊:我年事已高,便将发妻接入寺中怡养天年。待他日你为主持亦可如此。传兴大怒,将账本扔在主持脚下,愤然高声道:好个四大皆空,佛法高深的主持大师啊。言罢拂袖而去。回屋后却是辗转难眠。半夜忽听敲门声甚急,起身开门,不料门方开启,一女子应门而入,径直走到传兴卧塌之侧,宽衣解带。正在此时,主持带着若干僧人闯了进来,指着传兴道:大胆传兴,竟在寺内押妓嫖娼,败坏我佛清规。拉出去杖责四十,赶出灵山。可怜这传兴被打得皮开肉绽,扔在寺外。若非得一村民救护,哪有命在?伤愈后一路往北,乞斋化缘,来到此处,与这禅院主持一见如故,方才安顿下来。
我听的怒起,一掌拍在小桌上:“这帮秃驴安敢如此!”谁料这小桌本身简陋,一拍欲碎。桌上一方瓦砚滑下来,砰然而碎。我察觉自己失态,正懊恼时,传兴进来看见,便笑道:“阿弥陀佛,这砚本是灵山旧物,贫僧不忍丢弃,今日谢施主将他归于尘埃。善哉,善哉。”
我知他为我解困,却仍赧然不已。
传兴又道:请二位与我进斋去罢。我们随他走出回廊,顺东走去,斋堂很小,却极为干净素雅。方桌上四碟素菜,一盘馒头。馒头虽黑却是香的紧,而菜肴清淡太过,实是吃不惯的。
我笑问:大师日日素斋,怎得这般富态?传兴咽下口中芥兰,说道:“这心宽便易体胖,贫僧日日参禅悟道,与松鹤为伴,心中从无烦恼事,瘦了由它,胖也不管。久之便成了这般模样。”众皆大笑。
饭罢见天色不早,我们便说要告辞。传兴道:“贫僧本是不迎客来,不送客去。今日破例送送二位罢。”待到门口,我们让他留步,他也不再谦让,仍旧双手合十含笑揖首。我待还礼,却醒觉穿着军装如此动作不可。便抬手欲行军礼,未半又觉解放军给僧道敬礼似乎亦是不妥,便又放下,略微点头致意。想我仍是脱不了俗。
未几转身,见传兴仍站在那里,如雕塑一般。背后的正觉禅院透过夕阳余晖,仿佛与他合为一体。远远的清歌梵乐,模糊间传兴脚下竟似有莲花开放。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若于红尘之外茁壮,想必不会轻易被摧折了罢。
如此,这里真是他的绝佳归宿。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