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小哥
礼拜天,刚吃完早饭,门前场地上来人了。我认得,是母亲的远房亲戚,比姐姐大一点年纪。他挑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是个大木箱,一头是捆长青竹,零几郎当地走进来。
母亲热情地招呼他:“伟峰,你这一大早就来了啊,还没吃早饭吧?”他恭恭敬敬地说:“娘姨,我吃过了才来的,场地摆哪里?”母亲指着我们站的堂屋,说:“就这里行不?”他说:“行,挺开阔的,把吃饭的桌子挪边上就可以了。”端过桌子靠到边上。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瘦瘦的,脸黑黑的。他把木箱靠墙放好,从里面拿出祚刀。那祚刀一尺多长,刀身黑黝黝的,刀口却银亮雪白,锋利无比。他把长竹子从屋檐下拖过来,“卡卡”砍起来,遇到竹节处,一个巧劲就过去了。一根变成两爿,两爿变成四片,四片变成一堆。很快细细长长的竹片堆了一地,整整齐齐排着队。
母亲在旁说:“打两张大席子,一张我和你姨夫大床上用,一张小丫和英子床上用,还要打个弟弟小床上的席子,其他篮子、稻箩,再慢慢看吧。”“好嘞,姨娘,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我不眨眼地看他忙活,他抬起头说:“今天礼拜天,小丫不上学啊?”还朝我一笑,我差点跌到桌肚里去——他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笑的时候深深地凹下去。
我不好意思跟他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接着看。他把刀锋在细竹片头上来回卡几下,开一个口子,行云流水般顺着这刀口往下剖,左手不断往上送竹片,三两下就剖成两层,再剖成四层。最后剖到第八层时,每层都已经很薄。随着他的动作,薄薄的竹片像一条绸带在他手中舞动。
片了会儿竹子,他拿出一块弯弯的磨刀石,说:“小丫,麻烦你帮我打点水来。”我有事情干了,我打来水,拎到他跟前。他把磨刀石放在带来的小凳上,凳子一头有高起的木桩,把石头卡住了。他淋一点水在石头上,按住祚刀刀片磨起来,“刷刷刷”,磨一会儿,就用手刮两下刀锋,刀口很快削铁如泥了。他把凳子、石头放回箱子里,我赶紧拎走水桶。
他站起来,把一条粗布的黑围裙围在身上。我看他个子挺高的,比我爹还高一点的样子。他又坐回凳子上,掸掸平围裙,拿过一根薄竹片,搭在大腿上。他左手拉住一头,右手使刀,锋口反方向按住竹片,一抽,“刺啦啦”一声,竹片被刮下一层卷曲的花朵。他熟练地反复刮几下,这一面就光溜了,翻一面再拉几下,把刮好的竹片放在屋檐下。
哦,到这会儿,我大概看懂了,这些就是打席子的原材料——篾片。我走过去,拾起几根摸摸,沁凉光滑,两三毫米宽,薄得像纸片,根根均匀整齐。他不断地舞动手里的竹片,很快地上堆起一层竹花。他说:“这最外边的一层是蔑青,里面几层是蔑黄,蔑青光滑,给你和英子打大席子。你姐姐今天不在家吗?”他张望了一圈。
我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故意逗他:“姐姐住在同学家,马上中考了,不回家的。”看他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得意地一笑。
晌午,母亲张罗好饭菜,招呼他来吃。他光吃饭,很少夹菜。我听做衣服的师傅说,吃百家饭的手艺人,饭桌上有规矩的,只吃蔬菜和小荤腥,红烧肉是大荤,平时不能夹的,要到结束那天才可以吃,给主人家省菜钱。
下午,他没怎么休息就又开工了。他把上午劈好削光的篾片一根根穿插卡到一起,篾片太长,把他包围在里面,只看到一双灵巧的手在穿梭翻飞。他慢慢一圈圈往外织,越织越大,当比篮底大一点时,被他放在地上。他坐在中间,以老僧入定的姿势编织,手势更顺畅了,看得我眼花缭乱。每隔一会儿,他拿一根长尺一样的竹片卡进两层缝隙,“啪啪”地把篾片压紧。
等到傍晚时候,席子已初具模型,只留下一圈参差不齐的蔑梢还没收边。晚饭前,姐姐从同学家回来,他倒不好意思跟姐姐说话了,只是快速地吃着饭,黑亮的眼睛偷偷瞄一眼姐姐。
第二天,等我放学回家,一张青里泛着黄亮光泽的席子铺在我和姐姐床上了。席子四周一圈编出不同于中间的花纹,收边压得笔直,角上做出圆弧。母亲埋头用一只粗瓷碗在打磨席面,我说:“已经很光滑了呀!”但伟峰说:“磨光才能睡,不然会扎人。”
伟峰在我家待了一个星期,打好三张席子,做好一堆四角六角的篮子稻箩,以及蒸糕的大屉子、筛粉的小筛子,还用剩下的粗料做了一个围稻屯的长席子,并且做了两个蝈蝈笼子。席子卷成卷儿,篮子屉子挨着个儿,就在堂前墙根下排列着,像等待检阅的兵士。
母亲咂着嘴说:“啧啧,这手艺,真是没话说。”她掏出一卷十元五元的纸币算工钱,伟峰硬是还了母亲五元。
昨晚他把蝈蝈笼子带回了家,这会儿笼子里面黑头长须的家伙“啹巨啹巨”叫着,弟弟拿着笼子开心地直笑。他背起木箱要走,我赶紧说:“姐姐每个礼拜天下午都要回家的啦!”
几张席子,母亲一直用到我和姐姐都出嫁,用到边角发毛、席面发红还舍不得扔,修修补补一直用着。她说:“这些席子,越老越凉快。”是啊,这老时光里的物件,织进手艺人的巧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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