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梦
雨濛又做梦了。
梦的开端是一只手,白皙纤细,是女子的手,而且是该只用来临《灵飞经》,捧《太上感应篇》的。然而此时上面裂了口,长了茧,生了冻疮,偏生还是那样的白皙,那样的纤细,像诗词里一朵萎败的兰花。
雨濛当然认得那只手。当年苏州城的才女吴二小姐,诗会上认识了上海陈家的三公子,接着就双宿双飞,住进了思南路的小公馆。有一天吴二小姐梦到一场豪雨,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吴二小姐说要叫梦雨,陈公子嫌俗,说叫雨濛吧。
姆妈对她讲的故事从来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就默默拿那双粗糙又纤细的手,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衣服,不说一句话,也不让她帮忙。她总说雨濛的一双手,只合临《灵飞经》,捧《太上感应篇》,或是有一天在陈宅的雅集上穿着水袖亮相。
但雨濛当然知道后面的故事。她才三个月大,陈太太就找上门来,把她们赶出了小公馆,赶进了不知名的弄堂里。姆妈的娘家也和她断了来往,曾经的才女满腹诗书换不来银票,只能先当首饰,后当衣裳,最后靠帮人洗衣度日。
帮人洗衣的姆妈自己只剩三身衣裳,却把雨濛养得像个女学生,教她识字,教她读书,帮洋学堂 的学生们洗衣服时,还不忘拿两本旧杂志回家,《礼拜六》也拿,《小说月报》也拿,一股脑全塞给雨濛,说她以后能回陈家认祖归宗了,到时候和别人聊起天来,谈吐也不丢人。
雨濛觉得自己名字就不祥。她刚念书就知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这不就说那陈三公子永远回不来的意思么?但她多少知道姆妈的梦,她想的是之子于归,皇驳其马。可是她真的相信,陈三公子会八抬大轿回来接她吗?书上不会说,雨濛也不会懂。
如今,梦里的雨濛静静凝视着姆妈的手,清楚到能看到指甲边的倒刺,冻疮的溃烂。她无端想,比起姆妈梦里的罗曼蒂克,她连梦都是那么乏味的。
“没乱里春情难遣——”
是最正统的姑苏水磨腔,仿佛能一直缠绵到地老天荒。然后她又看到另一只手,从重重叠叠的白缎子水袖里探出来,袅娜地比了个手势,像天边最轻的那朵云。
那天是个黄梅天,绵延的雨把一切都染上了陈旧的色调,甚至要经过姆妈提醒,雨濛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红红绿绿的戏服。
“对面搬来了一个昆曲班子,旦角叫彩云,是正经学过的闺门旦。姆妈不能供你学钢琴,学梵婀玲,但是我能给他们洗衣裳,你便能同她学两句曲子。陈家都欢喜听戏的,将来你回去了,也好雅集上唱两句,阿好?”
雨濛不响,只点了点头。外边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第二天,雨濛正趴在榻上看连载小说,忽然听到几声敲门声,在雨声里更显得沉闷。雨濛不耐烦地说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吴家姆妈阿在?”
声音如黄莺出谷,可雨濛眼里只有推开门的那只手。
雨濛知道自己生得一双好手,可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手,那么细,那么柔,如枝头新雪,如白云出岫,把黄梅天都推开一个缝,让光洒进来了。
雨停了。
光从窗缝里斜照进来,照在毛边纸的旧书上,书页已泛了黄,翻书的手指却是葱白。雨濛的眼里,哪还看得见字,只看着阳光在那只手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直到那手拿起紫檀扇,朝她脑袋一拍,接着一声轻笑:“又发痴了。”
开始时雨濛要喊她云先生,彩云说当不起。接着就缠着她喊密斯云,彩云边笑着边拿着扇子要打她。笑够了就说,喊彩云就行。
一个月后,彩云第一次迟到了。
那天知了特别吵。彩云进门时,雨濛便觉得不对了,她的鬓角有些乱,眼睛也肿了,一进门便和雨濛道歉,说来迟了。
雨濛不响,只看她转过身放包时,背上一道道淤青伤痕,从汗湿的白竹布旗袍底下透了出来。
彩云似乎也察觉了雨濛的目光,于是仍笑着说,她在台上唱错了戏词,被班主打的,都怪教曲的师父年纪大了,说话糊里糊涂的。
“疼吗?”
彩云愣住了。
雨濛又问了一遍,彩云才说:“上了药了,不疼了。”
“我家旧书多,有《长生殿》、《桃花扇》、《临川四梦》、《笠翁十种曲》……”
“可我不识字。”
“我教你!”
彩云又笑了。
“那我该叫密斯吴是吴先生了?”
“你也先生,我也先生,那我们扯平了,不然你还喊我雨濛,我就叫你姐姐行吗,姐姐?”
“这怎么……”
“姐姐。”
“行把,依你。”
结果雨濛那天学的是《惊梦》,彩云唱柳梦梅,倒是叫回了雨濛一串姐姐。姐姐,美人姐姐,嫡嫡亲亲的姐姐,“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彩云的小生唱得一般,总脱不了旦角的袅娜,雨濛却因为这袅娜发了痴:姐姐学杜丽娘时,是谁唱柳梦梅呢?姐姐背后的伤,是谁上的药呢?心里头转了几百遍,终不敢问出口,只留一片酸酸楚楚惹人怨。
彩云天性聪明,不久就能认了字,两人学完戏,雨濛便怂恿她看些时兴小说。然而不管《玉梨魂》还是《断鸿零雁记》,彩云总说不好,最后雨濛拿出一套灰扑扑的《红楼梦》,彩云说有点意思,而且她们也要唱《黛玉葬花》的,就看这吧,于是便看下去了。
看着看着,看到了假凤泣虚凰,彩云依然不响,只是一滴滴泪水滴在毛边纸上。
雨濛心里多少明白,但仍装糊涂:“姐姐怎么哭了?”
“我只是想,古往今来,像我们…像她们这样,唱戏的女孩子,和水里的浮萍,风里的芦苇一样,从来都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好不容易两个女孩子能凑在一起,不过相互扶持一些,结果又……”
彩云说着,眼泪又下来了,雨濛拿出手绢给她揩,彩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彩云再这么一笑,雨濛胆子又大了,凑过去问道:“姐姐,你在那六福班里,也有个药官么?”
“又发痴了。”果然又被紫檀扇子敲了一记,雨濛只好笑笑,乖乖回去好好看书。
等书都翻了两回,彩云才悠悠道:“我们班子里原来有个叫彩凤的,唱小生的,之前还唱过武生,那也是入了戏,日常打扮都和男子一样,我看着有些怪,不过师傅也不管她,她又是我师姐,我也不好说什么。唱花旦的彩蝶挺喜欢她,就也常见她们俩在一起。后来她给一个什么导演看上了,去唱文明戏了,名字也改成了才宏,好像在那些女学生里还挺火的……我这把扇子,就是她离开班子时送我的。”
雨濛要过那扇子,打开一看,素白扇面什么也没写,也不知是侯方域还是潘必正的,便说:“这可能写个传奇了,叫《素扇记》。”
彩云没了扇子,作势要拧她的耳朵,雨濛低头一躲,反去挠她的腰。彩云本来就爱笑,这时更笑得没了形,过了半晌,才喘着气说:“别闹了,天晚了,我该走了。”
雨濛没法,只能送她出门。跨过门槛时彩云绊了下,雨濛连忙扶住她。
彩云顺口道了谢,雨濛只望着她的眼睛:“姐姐,咱们这算相互扶持吗?”
彩云愣了愣。接着移开了眼睛,答非所问地说:“彩凤最近排了个新戏,本来给了我和彩蝶每人一张票,彩蝶最近跌伤了腰,只好把票给我……你去吗?”
雨濛便答应了。
雨濛没看过文明戏,也不知道好坏,她知道的,只是这是彩云第一回邀她出去,她就去了。彩凤的脸她没看见,她记得的,只有那天明明是人挤人的,她和彩云坐在一起,却只闻到一股幽香。她偷看了一眼彩云的鬓角,簪的是秋海棠,都说海棠无香,为什么她却闻到香气呢?假如是彩云自己的香气,之前怎么没闻到过呢?
谢幕时,一群女学生乱哄哄地挤到前面,差点把雨濛和彩云挤散,雨濛连忙握住彩云的手。彩云好像要说什么的,忽然一阵叫,两人朝台上望去,原来是一个女学生爬到台上,把一大捧红玫瑰递给了彩凤。彩凤朝她鞠了一个躬,却把玫瑰一朵一朵丢了回来,每丢一朵,都又引起一阵尖叫,雨濛觉得耳朵要炸了,但彩云似乎觉得有趣,一直拿另一只手捂着嘴笑。
还剩最后一朵时,彩凤绕了一圈,却忽然望向她们这里,接着直直把玫瑰仍了过来。
玫瑰落到彩云面前时,彩云没反应过来,雨濛却一伸手抓住了。完了还朝她一吐舌头:“不给你。”
“我还不知道,你还喜欢玫瑰。”
“姐姐不知道的事多了。”
比如彩云不会知道,雨濛其实不喜欢玫瑰,只是不想让彩凤借花献佛,把这别人送的玫瑰又送给彩云。
可玫瑰到了手,反而不知怎么办了,送给彩云,当然不可能;摆在屋子里,只觉得红得扎眼;扔进垃圾堆,又无端有些不忍。最后竟学了林黛玉,挖了个坑埋了。还给吴家姆妈看到了,夸她风雅,有闺秀气。
《黛玉葬花》没等到,却等来《秋江》。
学《秋江》的时候,路边梧桐早已落完了最后那点秋色。彩云让雨濛拿着紫檀扇子,权当是拂尘,可她想起那扇子的来历,就老想起那天扎手的玫瑰,于是怎么拿着怎么不顺手,最后朝彩云撒娇,姐姐,明天都冬至了,就别《秋江》了。
于是两人又坐回榻上,雨濛找出一个紫金手炉,是姆妈难得没当掉的旧物。她把手炉放在膝头,捉住彩云的一只手放在上面,彩云没有躲开。
看了一会书,彩云说天晚了,该回去了。雨濛握紧了她那只手。
彩云一怔,转头望着她,雨濛眼睛亮晶晶地:“姐姐,你听说过《怜香伴》吗?”
“啐!”彩云飞快地收回手,拿起扇子直接敲雨濛的脑袋,“你去哪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一下来得不算轻,雨濛伸手揉着脑袋,眼神变得可怜巴巴的:“家里不是有《笠翁十种曲》嘛。”
“这样,也怪不得了你了。”彩云叹了一口气,“这本子里曲子本来是好的,就是沾了那些臭男人的心思,才腌臜起来。”
“臭男人的心思?”
“就像两个女孩子相交相知,本来是好的。结果偏是想什么一妻一妾,齐人之福,把好端端的姑娘都毁了。好比那些来听昆曲的,外表看着有多雅,心里都是些下三滥的勾当。”
“姐姐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唱堂会的时候,说着什么要邀你品评词曲,说得天花乱坠,结果……”
“结果?”
彩云不说话了,紧紧咬着嘴唇,雨濛才自知失言。想要道歉,又不知怎么说,两人一时无话。
好在这时姆妈的声音传来了:“彩云,下雪了,地滑不好走,你今晚就不回去了,阿好?”
“下雪了?”
彩云站起身推开了窗,果然已是一片洁白
“下雪好啊,这人间一切污垢都能被白雪盖过去,就可怜白雪了。”彩云喃喃着。
“白雪就是白雪,怎么会因人间变脏呢?”
就像她的姐姐,她的彩云,就算挨了那些臭男人,也永远和雪一样皎洁,一样干净。
晚上两人一起睡在榻上,彩云在里,雨濛在外。彩云好像不多时就睡着了,而雨濛,又闻到上回看戏时那样的幽香了。
雨濛很想抱住那香味,可她怕这样做,就也和那些臭男人一样了,于是她只一直看着彩云,一直,一直,直到彩云一只手伸了出来,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盖回去。
“惜花疼煞小金铃”——她脑子里无端冒出这句曲。
天亮了,雨濛送彩云去唱堂会。一路上雨濛一直叽叽喳喳的,姐姐,你去唱堂会辛苦吗,姐姐,你唱堂会能地赏钱吗,姐姐,今天冬至你们班子包饺子吗,姐姐,今晚你能来我家吃饺子吗,姐姐,姐姐。
直到快到门口,彩云朝她弹了个脑瓜崩:“怎么今天话那么多,小麻雀似的。”
“我只为别时容易见时难。”
唱得当然不好。但是彩云笑了,就足够了。
不想一语成谶。
那晚戏班一直没有回来,雨濛就守着一碗饺子一直等到黎明,等来的,却是警笛声和报社记者的喧闹声。
“昆曲女伶刺杀健友实业社老总”的新闻,没到一天就传得到处都是,连姆妈也叹道:“彩云这样一个乖囡,怎么做得出这种事?阿是给逼急了?”
雨濛不响,一个人去警署找,去监狱找,无头苍蝇一样在上海滩上乱撞,到头来一无所获。晚上回来做梦,开始梦到形形色色的手,自己的手,姆妈的手,楼上小阿嫂的手,隔壁爷叔的手,最后总是彩云的手。彩云在水袖里探出的手,彩云拿着紫檀扇的手,彩云被握在她手里的手,最后是彩云被砍下来白生生的手,盛在水晶盘里,还兀自握着一朵血一样的红玫瑰,更要命的是,雨濛第一眼竟觉得这要命地好看。
就这样栖栖遑遑过了一个年,等到元宵都过了,案子终于开庭了。
那天雨濛穿上了最好看的一身衣裳,还要来姆妈没当掉的最后几件首饰,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模糊地觉得,她也要去应一仗似的,要是能喊冤,她也得喊得最漂亮。
结果到了法庭,人山人海,闲话着的爷叔,抱着孩子的小阿嫂,还有不时发出一阵尖笑的女学生。雨濛还算来得早了,还没能站在最前面,只能听到法官怪声怪调的声音,从前面人闲谈的缝隙里传过来。
“传被告!”
雨濛拼命踮起了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紧贴着前面油腻的长衫,努力瞄上一两眼。
她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脸却看不到,只听到女学生又一阵叫,便猜到是彩凤的。
接着,她终于又看到彩云的手了。
即使隔着重重人影,她也第一眼看到了彩云的手,上面没什么大伤,她松了一口气。
“被告彩云,为何故意杀人?”
“我没有。”
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像是飘进来的一股春风,然后瞬间就被喧哗吞没了。法官连敲了几下法槌,总算才稍微安静了下来。法官又问:
“被告彩凤,为何故意杀人?”
“是他对我师妹强奸未遂,我才正当防卫。”
“强奸”一个词出来时,法院里已经又喧嚷起来了,亏得彩凤中气足,居然将一句话清清楚楚说完,可说完就乱成一锅粥了。雨濛清楚感觉,背后的人都在朝自己挤,她用足了劲才站定脚。法官大概又敲了几下法槌,可已经没人听到了。
等到人群终于安定了些,雨濛居然被挤得更前面了点。能看到有个人走近法官,附耳说了什么话,接着法官就说:“传辩护律师!”
又是一阵吵。“不过两个女戏子,还有什么辩护律师?”雨濛听到她旁边穿长衫的人嘟囔了一句,她转头瞪了他一眼。
接着,雨濛努力朝彩云的位置张望。她依然只能看到彩云的手,从土布衣服里探出来,像是泡久了的绿豆芽。她的手生了冻疮了,监狱里很冷吗?她的手上没有伤,可她手以外的地方呢?辩护律师说什么,雨濛听不懂,也听不清了。她只想跨过所有喧闹和人群,将那双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无罪释放!”
这一声让雨濛如梦初醒,她当场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好!”接着就踩到了旁人的脚,惹得身边人回头瞪她“哪家小姐,当来看戏呢。”
雨濛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她又闻到了之前那种芳香,她连忙抬头,看到彩云望着她笑了。
雨濛跟着人流出了法院,她想等彩云,就凭着直觉朝法院后门走,没看到彩云,却看到了彩凤,虽然已经蓄长了头发,像普通女子一样挽了个髻,仍是和舞台上一样笔挺潇洒,她正在和一个女学生讲话,仔细一看,正是先前冲上台送她玫瑰花的那个,旁边还停着一辆汽车。
“彩云在那里?”
雨濛直接过去问了,女学生吓了一跳,彩凤也一愣,接着笑着说:“你是陈小姐吧?我师妹就在后面,马上就出来了。”
雨濛不喜欢“陈小姐”的称呼,这时也顾不得了。这时,竟是那个辩护律师出来了,和女学生说了几句话,就和彩凤一起三人上了汽车。
汽车缓缓驶去,后排的彩凤还回头冲雨濛眨了眨一边眼睛,风风流流的,可雨濛满心都是彩云,根本没看到。
就连后门渐渐聚集了一些二流子,她也没注意到。那些二流子忌惮她身上的衣裳首饰,也没有近身。
“彩云出来了!”
却是那些二流子先起的哄,雨濛连忙往门口看,可那些人已经围上去了,仿佛见了血的苍蝇:“哟,法庭上没看清,现在总算看清了,还真是个美人啊。”“那邢老总都六十大寿了,你还怕他强奸未遂?再说了,你们这些唱戏的,一晚上不都和多少男人睡?”
话越来越难听,彩云只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雨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住口!”
所有人都朝她看来,她接着大声说:“这是我家女先生,我要带她回家了。”
说完便走上前,拉住彩云就走。
她终于握住彩云的手了。
一路上彩云什么也没说,雨濛也就什么也没问。到了雨濛家门口,彩云没松手,雨濛就牵她进去了。
进屋坐下后,彩云依然没说话,雨濛便沏了一壶香片给她。
彩云抿了一口,脸上有了些血色,雨濛又连忙把暖好的手炉给她,终于开口问道:“姐姐,你在提篮桥,没吃什么苦吧?”
“师姐一直挺照应我的,她不是学过武生……一两次后,旁人就不敢近身了。”
“我本来想送东西给你的,结果跑了好几趟,看守都不让我进去,害得你手上,都生冻疮了。”
“没事的。”
说完又一时无话。这些天来,雨濛的心里,本来千思万绪,千言万语,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到头来还是彩云喝完了一杯茶,叹了一口气:“我想你是想问,我怎么被未遂吧。”
雨濛连忙摇头:“不,只要姐姐没受苦,我就心安了。”
彩云无奈地笑道:“你啊,就是小孩子心思。其实这些腌臜事,一直堵在心头也难受,可说出来,又怕你从此笑话我了。”
雨濛握住了她的手:“不会的,我眼里,姐姐就是姐姐,比什么都好看,比什么都干净。”
彩云却轻轻把手抽了出来,目光飘到远处:“那个人那时就一直灌我的酒,虽然师姐帮我挡了一些……接着他看我喝得脸红,就凑过来问我,想不想要一套小公馆,想要的话,只要,只要我和师姐,在他眼前……脱了衣服唱戏。”
彩云说到这闭上了眼,雨濛也不知说什么,只能默默把茶杯斟满。
彩云睁开眼,接着望着远方:“他还伸手想碰我,师姐直接抄起一瓶酒朝他头上…“
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彩云,你在这啊。你的事我听说了,没事就好。晚饭在这吃吧,阿好?”
彩云却站起来:“多谢,但今天我要先回去了。”
雨濛赶忙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其实也就两步路,谈不上送不送的。不多时就到了戏班门口,彩云刚要进去,雨濛那忽一喊:“姐姐!”
彩云一回头,雨濛就凑了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说女子之间相互扶持,也是好的,我们现在算相互扶持吗?”
彩云愣住了,雨濛又上前一步,直直望着彩云:“姐姐,冬至还欠你一顿饺子,有空来吃,阿好?”说完转身就跑,不敢看彩云的脸色,只记得脸一直红到耳根。
过了几天,又到教曲的日子,彩云难得迟到了。
雨濛本来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两枚铜板玩,一听到推门声,就连忙跑过去,抱怨道:“姐姐,我刚才占卦,还以为你不愿来了。”
彩云又拿扇子敲了下她脑袋:“怎么能把一个人的举动,关系到两枚小铜板上呢?今天是学个新戏,我去拿本子,所以才来迟了。”
“是什么新本子,我要看。”雨濛嚷着,替她把包裹解下来,打开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手抄本,上面提着“新怜香伴”。
雨濛笑了:“姐姐,你不是不喜欢这戏吗、”
“是彩凤她们拿去改的,她现在在的班子,也要唱昆曲了,说要把以前本子改了重唱,这是第一本。”
雨濛翻开本子,之前《笠翁十种曲》里的三十六出已缩成了四出,除了《香咏》和《盟谑》,后面两出都是新写的,便生了兴趣,拿到桌子上仔细看起来,彩云也坐在她旁边。
再细看来,这本《新怜香伴》里不仅没了两女共侍一夫的结局,更是连范介夫的唱词都大加删改,变成了真正双旦唱主角。最后是崔笺云和曹语花双双出逃,“同往石头城下,效沈琼枝提诗卖画”。雨濛看完,不由喊了一声“好”,惊飞了窗外几只麻雀。
彩云又拿扇子沿着嘴笑:“我看她们改这本子,就觉得你该喜欢的。是彩凤现在那个戏班——啊,她们叫剧团——的团长女儿写的。就是给我们请辩护律师的那位青君小姐。她还邀我一起去金陵演戏呢。”
雨濛眼一下暗了:“那姐姐,我们不是不能——你不是不能给我教曲了嘛。”
“这倒不一定。她们说要办昆曲班子,还少个小旦唱曹语花,不知你愿不愿……”
“我愿意我愿意!”雨濛说完,直接抱住了彩云。
彩云轻轻巧巧将她推开,笑着说:“又发痴啦。怎么和洋婚礼似的。”
“姐姐,我们唱《怜香伴》,不还要拜堂嘛。”
“那就站起来,该学曲子了。”
“是,都听云先生的!”
一出《盟谑》唱完,又是夕阳西下,姆妈回来了,招雨濛去准备晚饭,雨濛赶忙抓住了彩云,喊道:“姆妈,彩云在这吃饭!”说完回头道“这回你可别想跑啦。”
彩云仍只是笑:“我也没想跑。”
等到夜深上了床,雨濛仍兴奋地拉着彩云说话,姐姐,你去过金陵城吗,姐姐,你在金陵城肯定要大火,姐姐,我唱的曹语花唱得好吗,能配得上你吗。
“你呀,话那么多,得找什么堵上嘴才行。”
“那我就问最后一句。”
“你说。”
“姐姐,我们以后一起唱戏,一起相互扶持好吗?”
彩云没说话,用指尖在雨濛嘴唇上打了个叉。
雨濛僵住了。
彩云又笑了:“总算把你的嘴堵住了。”
“姐姐,我觉得我心跳得好快。”
“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摸看。”
屋外传来白兰花气味。
等雨濛睡醒,彩云已经坐起身了,没竖好的旗袍立领上,一截脖颈白得反光。
雨濛拉住她的手,撒娇道“等一会再走吧。”
彩云拿空着的手挽起了头发“不行,乌鸦叫了。”
“姐姐,我昨晚做梦了。”
“喔?我也做了。”
“我梦到你了。”
却是异口同声。
雨濛笑了,起身赤脚站在地上,“姐姐,昨晚的事,你要说话算话啊。”
“怎么,你还真想拉我拜堂啊。”
“不用不用,拉个勾就好,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有卖花声传来,整座城市在春天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