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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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01.
托比冲进查克家院子的时候,查克正坐在门口前廊的长椅上看日落。
查克每天傍晚都会坐在这里看日落,手边还要放一杯红褐色的菝藜根汁啤酒。他间或会喝上一口,然后在日落之后完全喝完再走回屋里,通常此时妻子菲丽已经准备好了晚餐。
得克萨斯州的日落有一个特点,即便在无风的天气里,也被漫天的尘土所掩映,因此通常没有人能够透过尘土看清楚夕阳的轮廓,只能看到西边或是金黄一片,或是橙黄一片,或是昏黄一片。
查克作为保安队员的岁月里,有一次为了追踪一个偷马的印第安人曾经朝北穿越了密苏里河,他在河对岸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时的落基山脉上白雪皑皑,像一双纤巧的手托着斜倚在延绵山峰上的太阳,那太阳看起来是如此轻盈明亮,他至今不能忘记。后来他每次在得克萨斯看日落的时候,脑海中总会回想起那个场景,由此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日落,而他对于漫天尘土的厌恶也更加多了一分。
托比是查克在保安队时的同事,一个健壮但矮小的阿肯色人。他的眼眸格外深邃,瞳孔很大,给人一种深沉却愚蠢的感觉。在他们共事的日子里,托比通常负责听从命令,他会不假思索地执行,且从不提问,所以查克某种程度上喜欢他但内心又厌恶他。在查克离开保安队以后,托比和查克就不再往来,他这样跑到查克家里,几乎是吓了查克一跳。
查克是在门口截住的托比,因为托比完全没有注意到查克在门边的前廊上。他像一头失去了主人号令的猎犬,仍然凶狠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猎物。
02.
查克没有听完托比的话就冲出了院子,向着弟弟德鲁的家跑去。
德鲁的家在镇子东边,是他在和妻子爱莎结婚以后建造的。这栋房子在这个边境小镇是一个景点般的存在,人们闲来无事就会走到房子附近,低声谈论然后哄笑一阵再离开,因为房子只剩下了一半。这不是风暴造成的,而是德鲁的妻子爱莎做的。
爱莎是从新墨西哥来的妓女,个子很小,只有一般十二三岁的女孩那么高。她最大的特点是那头漂亮的金色卷发和精致小巧的五官,她的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一副孩子气的表情。
得知弟弟德鲁要娶一个妓女的时候,查克没有反对,作为德鲁唯一的亲人,他只是说,“你喜欢怎样做都可以!”德鲁为此很是感激,他不知道为什么结婚要告诉家人,但他看别人这么做,自己也就做了。他也不知道哥哥查克在遇到妻子菲丽之前也曾经爱上一个妓女并向她求过婚,所以他并不反对弟弟娶妓女,也不赞成妓女都是薄情寡义的这种说法。
查克喜欢的那个妓女比他大很多岁,胸部和肚子都已经开始下垂,当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接着不可抑制地大笑了很久,笑着笑着又莫名其妙痛哭起来。哭完以后,她很干脆地拒绝了查克,她说查克如果是想要一个母亲,那她愿意,但是妻子,她不行。
和德鲁结婚以后,爱莎就不再做妓女了,他们一起在镇子东边选了一块空地盖了房子。可他们天天吵架打架,日子几乎一天都过不下去,所以后来他们决定分手。德鲁将房子留给妻子,但她不要,她拆走她的那一半,所以房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03.
德鲁是查克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人知道德鲁是哪一年出生的,只能确定他比查克小。
查克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四处漂泊的牛仔,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在美国西部的每个州都至少有一个孩子,他总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还从不来打扰他。德鲁的母亲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她自知不久于人世,绝不会托人将德鲁带给他的父亲。
德鲁刚到查克家的时候,查克九岁,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异常排斥的年纪。他们几乎每天都为了各种事情打得你死我活,不是他在他身上抓了一个血窟窿就是他在他肩膀上啃了两排牙齿印。他们从不用刀和枪,因为父亲不允许。他们用棍子、盘子、椅子甚至是马粪,反正什么在手边就用什么。争端有的时候需要理由,有的时候完全不需要。邻居总说有一天他们会把对方打死,他们的父亲则说绝不可能,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他们的关系是一次查克将正在挨揍的德鲁从某个人手里救下来时出现的。准确来说不是救下来,只是代替德鲁去挨揍。和大多数哥哥一样,他可以欺负德鲁,却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德鲁开始称呼查克为我的哥哥。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仍然吵架,但不再打架了。
德鲁长大后身材比哥哥查克更加高大,他像野牛一样强壮,说话粗声粗气。因为喝酒没有节制,所以眼睛经常充血红肿,这让他粗狂的外表平添了异乎寻常的凶狠。即使是再随性的牛仔也会避免直接和德鲁起冲突,这算是粗矿外表给他带来的额外好处,毕竟在得克萨斯州的这个边境小镇,牛仔的脾气和天气一样瞬息万变。
04.
查克去德鲁家的路上跑得很快,将托比远远地甩在身后,可是到了以后他却停住了脚步没有马上走进去,直到听到托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强迫自己动起来,推开了那扇只有半幅门框的木门。
比血腥气味更早引起人注意的是成群的苍蝇,它们从屋子被拆掉的另一半里肆无忌惮地飞进飞出、成群结队。查克厌恶苍蝇,他知道没有能力将它们全部驱赶,不过还是徒劳地对着空气挥动了两下手臂,因为苍蝇让死亡的事实来不得半分怀疑,尽管他还没有走近弟弟德鲁的床边。
德鲁躺在一张小木床上,原来那张双人床因为被锯成两半后不能再用最后全部成为了取暖的燃料。现在这张木床小得好像即将被德鲁庞大的身躯压垮,可这样庞大的身躯死了以后也是悄无声息的。
德鲁的喉咙被人割开了,鲜血将他整个胸口全部染红了,还有一部分从床上滴落向门口漫延,查克一进门就因为踩到地上的鲜血差点滑倒,他想蹭几下地板将血从鞋底擦掉,但马上意识到这是弟弟德鲁的血而不愿意这样做了。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德鲁额头和连着头发的头皮被剥去了一大块,他有点沧桑但仍不失可爱的脸庞因为沾惹了血迹变得面目全非了。
05.
查克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宿醉,德鲁绝不会这样轻易被人割喉杀死。他的双手作出一副投降的模样举起放在了脖子两边,拳头紧握已经僵硬。当然他不是真的在投降,那只是濒死时最后一个反应。即使醉得不省人事,德鲁还是能够感觉到喉咙割破带来的窒息和恐惧吧,想到这里,查克恍惚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割开了,难以喘息、身体颤栗。
他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因为他要看清楚他的弟弟,哪怕是死去的模样。
查克想起他从未见过这样安静的德鲁,因为德鲁睡觉的时候会打鼾,鼾声如雷,他们没有分家还住在一起的时候,房子总随着他的鼾声颤抖,好像房子也在打鼾。而他醒来的时候总是将周围的空气点燃,他的嗓门很大且热衷于说话,查克总是受不了他的啰里啰嗦,可现在他多么想再听到他叫自己一声“我的哥哥”!
悲伤抽离了查克的身体,转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了他的胸口和双肩,他不得不耸动肩膀奋力喘气,一边喘气还一边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胸口,仿佛在帮助它呼吸。
“啊!”
查克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是他熟悉的声音,他忘记擦干眼泪就转过了身,竟恰好接住了因为踩到血渍而即将滑倒的妻子菲丽。
菲丽准备晚餐的时候听到了外头有动静,但她在煎牛排不能离开,等她走出来,她就看到前廊空无一人,查克已经不在那里了。这时有个好事的牛仔跑了过来告诉菲丽,查克的弟弟德鲁被人杀了。
06.
菲丽很喜欢德鲁,她对德鲁的喜爱更像是喜欢一个孩子而不是弟弟。
德鲁对大多数人都极不客气,对哥哥查克有时候也会顶撞几句,可对大嫂菲丽他却总是保持着谦卑顺从的模样。他看向菲丽的眼神总是格外的真诚,而且喜欢含着下巴看菲丽,好像在听自己母亲的教诲。他从不同菲丽开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者说带着其他含义的话语。每次临走的时候,他都一定要和菲丽说了再见才离开,所以菲丽在他走后总会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受到了恭敬的对待而心情愉悦。
菲丽的父亲是一个杂货店的商人,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她小的时候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因而读了几年书。她认识很多字,喜欢看书。如果不是因为来到得克萨斯探亲,菲丽就不会认识查克并嫁给他。
菲丽的长相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她个头中等,头发是栗色的,但是碎发很多,尽管费心打理却总像顶着一头炸开的毛栗。她最为突出的特征是嘴唇,鲜红娇艳而且饱满,让其他五官也跟着生动靓丽起来。
很多人都不明白菲丽为什么会选择查克,相比较于菲丽来说,查克实在太过平平无奇了。但没人知道其实菲丽是近视眼,她看人的时候尽管总是瞪大了眼睛,却根本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近视让查克凸出的颧骨和额头变得柔和了,他的面貌也因此变得英俊了。
07.
菲丽一直觉得上天是喜欢开玩笑的。她不喜欢干旱不喜欢尘土,却嫁到了得克萨斯州。她喜欢看书,可查克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喜欢烹调,会花费时间和心思去做一份晚餐,但查克只知道狼吞虎咽,连味道都尝不出来。她喜欢倾听也喜欢说话,可查克对别人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而且查克自己也很少说话。她喜欢观察周围的世界,曾经的世界五彩缤纷,每个事物都有其独特的地方,可得克萨斯州的一切都是在重复,她在这些人身上看到的是几乎一样的冷漠,这让她倍感失望。她尤其喜欢孩子,以前在家她悉心地照顾弟弟妹妹,可她结婚七年却一直没能怀孕。
菲丽在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拥有一个孩子怀着强烈的执念,她在最初几年毫无动静之后开始尝试各种偏方,最离谱的一次是喝掺杂了草药的墨鱼汁,喝得牙齿和舌头都开始变黑,最后在查克的强烈反对之下,她才停止了尝试。查克对此很不理解,在他看来菲丽是充满智慧的女人,可他忘记了再理智的人也有自己脆弱的一面,更何况菲丽是个女人。
所以菲丽有时觉得德鲁是上天对她没有孩子的补偿,而如今这份补偿被收回了。她扑倒在查克怀里,扭动着大哭起来,她全然忘记了丈夫查克才是那个本应该最伤心的人,而她的哭泣会让查克更加伤心。
查克抱着菲丽,托比则退了出去,将这个破损一半的屋子让给他们一家人,也把尽情伤心的机会留给了他们。
08.
在查克和菲丽平静下来以后,托比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他说德鲁今天没有去保安队上班,这是常有的事情,他总是喝得烂醉而需要喊他上班。早上有人报告昨夜在镇子北边看到他们正在追捕的印第安人秃鹫的踪迹,秃鹫是他们给这个印第安人取的代号,他们并不关心他到底叫什么。所以根据保安队队长汤姆的命令,托比来招呼德鲁归队,一起去追捕秃鹫。哪知他刚刚跑到德鲁家里,就发现德鲁已经死在了床上。
秃鹫是一种食腐的鸟,长相极为丑陋。尖嘴像一个倒钩,眼神阴鸷,头颈裸露,暗褐色的羽翼张开时像死神撒下的一张网。同以腐肉为食的秃鹫相比,猎杀活人的这个印第安人更像是真正的秃鹫令人不寒而栗,用秃鹫这个代号来称呼他再合适不过了。
秃鹫是切诺基人,在美国人占领得克萨斯州之前,他们是这里的印第安原住民。秃鹫的年龄只有二十岁左右,他在四年前曾经因为偷马被保安队抓住过,他们本应该当场吊死他,可是司法官反对,他说要等到这个人成年后再吊死他,并且应该在镇子中心的行刑台上当着众人的面吊死他,不能随便找棵树吊死。
保安队被司法官烦得不行就勉强同意了,结果当天晚上秃鹫就从那个毫无防备的监狱逃走了。
“如果我们当时吊死他,他就没有机会杀死德鲁了!”这句话后来托比和队长汤姆都说了无数次。除了德鲁,保安队还有两个队员也在这两年中被秃鹫杀死了。秃鹫显然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观察并且跟踪保安队队员,然后寻找时机割断他们的喉咙,剥去他们的头皮。
说到这里,托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凑到德鲁的尸体前面,用力瞪着他的胸口。
查克问他在看什么?托比不回答,而是用衣袖擦了一下德鲁浸在血渍里的胸口,一个血红的五角星立刻浮现了出来。
09.
托比预料到会有符号,却没有想到是五角星。他说秃鹫杀人后都会在死者胸口刻下弯月的符号,但弯月代表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五角星。
后来队长汤姆来了,他在分析后认为这可能是秃鹫的计数方式。
查克和汤姆此前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汤姆最后一次来查克家劝说他回到保安队已经是五年前了。
汤姆比查克大十几岁,是一个中年丧妻的鳏夫。他常年穿一件米色的夹克衫,戴一顶斯特森式的宽檐高顶毡帽。夹克和帽子都不止一次破损过,他就自己动手缝补,所以上面有很多层颜色各异的补丁,可他始终不肯扔掉这两件东西,他对于旧物有着特殊的偏爱。也有人说这两件东西是他死去的妻子给他买的。查克是他招募进入保安队的,他一直相信再也没有比查克更适合接替自己位置的人了。托比这样只会听从命令而不思考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而查克聪明灵活,他有头脑,不像大多数人只是顶着一个巨大的脑袋,里头却空空如也。
因此汤姆对于查克当年要退出保安队非常恼怒,当时查克刚刚和菲丽结婚,他借口菲丽喜欢安定的生活,保安队的日子让她心惊胆战。这是事实,却不是查克离开的真实理由。真实理由是查克无法接受汤姆和其他人对于印第安人的残害,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确实有罪。在一次行动中,汤姆他们抓住了逃离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其中有个会说一点英语的人拼命解释他们离开保留地只是因为冬季食物短缺,他们没有抢劫也没有偷盗,可汤姆毫无怜悯坚持要把他们全部处死,里面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孩子,甚至还有婴儿。
轮到孩子的时候,查克出面阻止,他说,孩子做不了什么的,放过他们吧,汤姆用看待懦夫的眼神看着查克,说他不同意,他说印第安人的孩子都是魔鬼的孩子,长大以后也是魔鬼。
汤姆最后一次来找查克的时候,仍然没能说服查克,却看到了查克强壮的弟弟德鲁。
10.
保安队队员们都是得克萨斯州的英雄,他们维护治安,驱赶印第安人,阻止抢劫杀人。他们去到任何酒吧都会碰到牛仔、店主或者过路的商人请他们喝酒。德鲁作为查克的弟弟,他每天看着查克受到别人的喜爱和尊敬又怎么会不动心呢,他没有理由拒绝汤姆的邀请。
哥哥查克仍试图劝说德鲁不要做这个工作,做保安队员和猛兽一样,善始善终几乎是不可能的,谁都没有见过一头狮子幸运且平和地老死,鬣狗也没有。可德鲁太年轻,他无法想象年老以后的事情。
查克对于自己预言的结局感到了深切的痛楚,现在德鲁躺在铺着细麻布的棺材里,头上戴了一顶牛皮帽子用以遮掩他被掀掉的头皮。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么地强壮结实,却实实在在是死了。
查克在德鲁死去的最初几天里,不停地在自己的回忆里行走,他想如果不是自己退出,那么汤姆就不会看中德鲁,德鲁也不会进入保安队,更不会被仇恨保安队的秃鹫杀死。同样的如果自己没有退出,依靠查克的观察和追踪能力,他也不会让秃鹫这样的印第安人长久地在周围活动,肆无忌惮地杀害保安队队员。
葬礼结束以后,查克去了保安队,他告诉队长汤姆,他要回到队伍里来,他要抓住秃鹫,杀死秃鹫,剥掉秃鹫的头皮,也在他的胸口刻上些什么,比方说德鲁的名字,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查克犹豫过,他习惯把人生的每个选择看成是一场赌博,对于结果的未知让他退却,但对于德鲁死亡的悲愤又鼓动他上前,所以最终他还是去了。
11.
查克没有和妻子菲丽商量,菲丽知道以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这几天她吃得很少,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她拥抱了一下查克,用一种惯常的无论他做什么都理解的表情望着他,只是她总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所以多次张开嘴最后却一言不发。查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没有给机会让菲丽说出来,他怕菲丽开口劝他不要复仇,尽管她一次都没有说过。他并不是担心自己会被菲丽说服,他担心的是被自己的懦弱说服,他把当初离开保安队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懦弱,毫无原因的怜悯不就是懦弱吗?
同时他也担心菲丽问,他们离开得克萨斯的时刻是否要到了?
在查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希望离开得克萨斯了。
因为这个梦想一直没能实现而且跟随着他长大,所以一直在他的心底反复刺激着他,日夜催促着他。
他出生时母亲就死了,父亲又经常出门,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他是一个人长大的。他最讨厌得克萨斯的不是随处可见的蜘蛛、响尾蛇,尽管它们充满危险,他最讨厌的是尘土。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讨厌尘土,它们无处不在,随风飘扬,它们在他的衣服、头发、靴子里像生了根一样难以拔除。
结婚以后,菲丽用粗麻纱布做帘子挡在每个房子的入口,室内是干净了许多,但是粗麻纱布需要每天清洗,十分辛苦,所幸菲丽不需要照顾孩子,有这个空余。
12.
查克想在成年以后就离开,可是成年以后他意外加入了保安队保卫边境安全,责任让他不能离开,再加上他也不能丢弃德鲁,而带着德鲁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他又没有主意。
后来他结了婚还是想离开,他存了一笔钱,却不知道够不够用。菲丽每次看到查克对着屋子四下环顾就知道他心底的主意又冒了出来,她总会走到查克身边,握住他的手说,不管去哪里,她都会跟着他去。查克听完并没有受到什么鼓舞,放弃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除了养马没有任何技艺,包括这个住了这么久,虽不宽敞但结实的屋子是他亲手盖的,真的要离开谈何容易。菲丽总是耐心地听完各种自相矛盾的说法,然后对他说:“我们生来一无所有,死去的时候也将一无所有,所以不要害怕一无所有!”
可查克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离开,尤其是在德鲁离婚以后。最初一段时间德鲁住到查克家后屋的一个空房间里,那个房间原本是留给孩子们居住的。房间里有很多菲丽给孩子做的衣服和查克出门顺带给孩子买的玩具,这种囤积完全用不上的东西的热衷最近几年才开始消退。后来德鲁将只剩一半的房子简单改造后又住了回去,但他还是会经常来查克家吃饭,这让查克更找不到机会说出自己想要离开得克萨斯的打算。
现在他不用再找机会说了,德鲁也不用因此而难过了,因为他已经失去德鲁了。一瞬间,查克甚至宁可自己一辈子都被困在得克萨斯不能离开,只要德鲁仍然活着,可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想到这里,查克的眼泪又再次流了下来。
13.
保安队和过去一样,大家要么是闲坐在办公室里打牌抽烟喝酒,要么就骑着马在镇上四处转悠。
汤姆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他的胡子白得很厉害,最近一次追捕偷马贼时还中了一枪,子弹打在他的小腿上,尽管取出来了,但走路总是一瘸一拐。汤姆喝酒喝得很厉害,不过头脑总能时刻保持清醒,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对查克仍和过去亲密,好像查克离开的这七年没有存在过,他和查克介绍这七年之间的变化,印第安人更加猖狂,他们经常离开保留地出来狩猎野牛,野牛的数量日益减少可能很快就要绝迹了。
查克想要反驳,因为据他所知,狩猎野牛更多的是美国人自己,来他的牧场购买马匹的商人经常谈到这些。可他最终没有说,他了解汤姆对于印第安人的厌恶,却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据查克所知汤姆的家人并没有被印第安人杀死的。这种厌恶也许和查克厌恶得克萨斯漫天的尘土一样,并不需要多少动机,他们的肤色不同,他们的种族不同这就足够了。汤姆喜欢把印第安人不管什么民族都称为“剥头皮的”,他把印第安人看作是导致治安崩坏的关键,他的目标就是把他们杀光,并且坚信这样保安队就不用存在了。汤姆因为自己的日渐年老开始出现了焦虑的情绪,他知道面对狡猾的印第安人,他手下的队员都是一群只知道喝酒赌博的饭桶,他们被杀时他愤怒但又觉得他们居然能够蠢笨到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割喉。
他需要查克,查克聪明的头脑可以让他们捉到更多的印第安人,他的想法没有错,查克只根据一堆篝火就判断出了印第安人逃跑的方向,然后带领队员在布拉索斯河将追捕的印第安人团团围住。
14.
那是五六个成年的印第安男子组成的队伍,他们的马是劣种马,逃跑没有胜算,他们就停在了河边,挖了壕沟准备狙击保安队。查克先是按兵不动,接着驱赶一匹蹄子受伤而一瘸一拐的马骗取了对方宝贵的子弹。当他们知道计划落空的时候开始绝望地驱马逃走,查克又精准地射中了他们的马匹,他们有的直接被马压死,有的则从马上摔下来后被查克他们吊死。
查克不喜欢看人被吊死,他在这个时候总是骑马离开到听不见哀嚎的地方去抽烟。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时常在想,连土地都不想让他们这么做,所以平原上很少能看到生长到足够高度用来吊死人的树,即使长出来了,也要派雷电来把这些树劈成两半,可人们却仍然在平原上不停地吊死别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以后,秃鹫仍然毫无音讯。
查克回家的时候变少了,由于菲丽不懂养马和买卖,所以牧场完全停转了,不过查克并不在意。查克最喜欢菲丽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增加别人的烦恼,她体贴温柔,像一杯放到正好温度的水,她时刻让你感到轻松自在,她不对别人提什么要求,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满足别人、照顾别人而存在的。查克不用感到愧疚,他随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查克有时候会独自在镇上闲逛,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能在酒吧待上一整天,但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赌博。
他赌得很凶,将父亲留下的不值钱的土地和房子全部输掉了,弟弟德鲁并不怪他,德鲁对于睡在哪里从不在意,可查克没有什么资本继续去赌了。他的人生可以想见地要被毁掉了,为了继续赌博,他只能走上一条路,那就是去抢劫,去偷窃,这是一条被吊死的路,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15.
直到一天他在赌桌上碰到了一个老头,那个老头只有一只左手,但他的运气极好,连赢了很多把。正当众人看得出神时,老头却适时收手带着赢来的钱离开了赌桌。其他人都在感慨老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时,查克却意识到也许老头有什么特殊本领,而且他已经年老可能愿意教给自己。他悄悄跟了上去,被老头堵在了街口。老头起初以为他要抢劫,所以十分紧张。明白来意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还去酒吧请查克喝了一杯上等的威士忌。
他告诉查克,他没有任何本领可以教给他,他一生输了无数次,查克碰见这样好运的次数也有过很多次,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没能及时收手,所以赢来的又输了回去,连他的右手也是在资本用尽后作为最后的赌注输掉的。
老头在离开之前对查克说,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赌徒们最终离场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的。说完他笑了一下说,不对,我们还有一点不同,你还有两只手,而我只有一只了。
查克听完不明白老头在说什么,他已经喝醉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庆幸自己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步,从那天起,他不再赌博了。
可是现在,他又突然很想走进酒吧去,赌博这条沉睡的毒虫又在他心底复苏了,以往在他内心对于未来的恐惧突然就消失了,另外一种想法占据了上风:那就是只要适时收手,我就可以赢。
16.
但谁知道什么时候是“适时”呢?谁又知道输赢的分界线在哪里?
人生的每个选择都是一种赌博,他回到保安队去寻找秃鹫是一种赌博,将来他离开得克萨斯州去往其他城市生活也是一种赌博,既然都是赌博,为什么不能再真实地赌一次呢?
在他反复纠结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是弟弟德鲁的妻子爱莎。
德鲁下葬那天,爱莎才来,她在离开德鲁后又做回了妓女。德鲁几次来找她复合,但爱莎都没有同意。爱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哑了,与过去甜美的嗓音完全不同。爱莎不喜欢查克,但和德鲁一样喜欢查克的妻子菲丽。
她头一次跟随德鲁去见菲丽的时候,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掩饰自己的害怕,她怕菲丽会因为自己做过妓女而瞧不起她。可是菲丽待她如同妹妹,她坚信那不是出自于真心的,只是一种伪善的掩饰,所以反而更加讨厌菲丽。但当爱莎和德鲁分开以后,菲丽来她租住的阁楼看她,爱莎在那里接客,她没想过一个正经女人会愿意走进这样的房间。菲丽显然是做了某种心理准备才走进来的,她看起来有一点战战兢兢,说话的时候也不如平常自然。爱莎以为她要来劝说自己不要再做妓女,但菲丽没有,她只是将一个圆形的铁盒递给爱莎,她知道爱莎喜欢吃甜食,那是她的家人从加利福尼亚给她寄来的糖果。
爱莎尝了一颗橙子味的,非常好吃,菲丽微笑着看她吃完就走了,下楼的时候有几个喝酒的男人对着菲丽吹口哨,爱莎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之后菲丽隔三差五就会送甜点给爱莎吃,她们不怎么说话,总是菲丽看她吃完就走,爱莎则在阁楼目送她离开。
17.
查克不知道应该接受爱莎的问候,还是应该问候爱莎,因为他对爱莎和德鲁的情况并不清楚,而要他开口询问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爱莎则表现得毫不在意,她不喜欢搭理查克,对所有的男人包括德鲁都让她感到厌倦,觉得他们既蠢笨又迟钝还残忍。
她结束和德鲁的婚姻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当初喜欢德鲁并决定嫁给他是因为觉得德鲁可爱,那么强壮结实的男人,求婚的时候却那么扭捏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满脸通红。可当结婚以后,她听德鲁谈起吊死偷马贼的细节,他们让偷马贼坐在马背上然后把他们的脖子放进绳圈里,接着拍一下马屁股,马飞速从偷马贼的胯下窜出,偷马贼的脖子一瞬间就被扭断了。德鲁形容那声音就像折断枯树枝一样干脆好听。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上可以同时存在孩子般的天真和极端的残酷,从那天起她就觉得德鲁让人无比厌恶。
爱莎漫不经心地打完招呼以后,说了一句查克不爱听的话,当然她从不在意别人是否喜欢听。她说美国人也喜欢剥头皮,你剥我的,我剥你的,所以才没完没了。
查克明白她在讽刺自己的复仇,他在内心否定曾经认为妓女不是薄情寡义这种说法,看来她们确实是,丈夫惨死并没有让爱莎升起什么悲愤。
爱莎接着说道让他多回去陪陪菲丽,菲丽才是需要关爱的人,也许菲丽会有什么事情想和他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他。她显然很少去关心别人的闲事,所以说这些的时候,并不看着查克,反而东张西望生怕让人听见。说完以后她没有和查克道别就马上离开了街道跑进了最近的巷子里面消失不见了。
查克很茫然地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刚才打算去赌博的想法已经全然忘记了,最终他能想起来的只是回家看看菲丽。
18.
查克到家的时候,菲丽刚刚将纱帘拆下来,放在一个大盆里清洗,刚刚放进去,盆里的水就变得比格兰德河里的脏水还要黄。
菲丽比几天前更加瘦了,整个人无精打采,思维也有一些迟钝,但当她看到查克回来的时候,仍然挤出了笑容。
查克看着菲丽的样子,想起爱莎的话,他想问菲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马上想到菲丽应该是在担心自己,结婚时她就因为自己在保安队的工作寝食难安。
查克安慰她,等他抓到秃鹫,他们就离开得克萨斯。他问菲丽想去哪里,菲丽说了很多地方,她想回加利福亚尼的家中看看,她还想去纳帕谷,听说那里酿造的葡萄酒最好喝,美国人喜欢啤酒和威士忌,但她爱喝葡萄酒,所以一直想去尝尝。不过她最想去的是迈阿密,那里气候湿润温暖靠近海边,她曾经多次想过如果要选择一个地方生活,那么迈阿密就是她理想的终点站。
查克离开的时候回头再次望了一眼菲丽,菲丽仍然带着笑,她正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面,灯光笼罩了她的周身,让她的轮廓变得朦胧梦幻起来,她的形象也因此光辉而明媚了。
查克在晚饭后又回到了保安队,今天他值夜班,刚到办公室,汤姆就让他带上长筒手枪出发,其他人正朝北跟踪一小撮离开保留地的印第安人。
查克不愿意去,汤姆让他放心,他们只是把那些印第安人赶回保留地,不会杀死他们。等查克他们到的时候,托比已经带领保安队将印第安人围在了里面,还点燃了篝火。托比说,如果让这群人继续往北走,他们明天就会到达俄克拉荷马,那样就不方便再跟踪了。
19.
既然要把这些人赶回保留地为什么不现在就赶,或者一开始发现他们就赶,而要把他们围困在这里,查克问汤姆。
汤姆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瞒不过查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查克把自己手枪拿出来。
“你不是说不会杀这些人吗?”查克听完汤姆的命令却听不明白。
“我是不会,但你会!”汤姆坚定地说。
查克更加糊涂了,他突然想到难道汤姆的意思可能是秃鹫就在里面,他开始环顾这群人,大概二十多个,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女人,十分瘦弱,几乎饿得皮包骨头,剩下几个是十岁不到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让人过目不忘,因为其他人虽然也看着他们,但都眼带畏惧,而那个孩子的眼神却如同恶狼一般,目光凶狠,他几乎是死死地瞪着保安队员,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仿佛要把他们的模样刻到自己的脑海里去。可尽管如此,他绝不可能是秃鹫,因为年纪完全不对。
“不用找了,秃鹫不在这里!”汤姆直截了当地说,“但他的族人在这里!”
查克还是不明白。
汤姆开始不耐烦了,“秃鹫杀了你的家人,现在你可以杀了他的家人,这很公平!”
查克不可思议地看着汤姆,不过马上就把眼睛转了过来,是的,这是汤姆能够想出来的事情,但绝不是自己能够做出的。原来是汤姆认为查克改变了,他认为德鲁的死将查克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可查克没有。
20.
查克摇着头拒绝了,他的眼神是迷茫而悲伤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会和这群人站在一个队伍里,他的语气很坚决,不,他不愿意这样做。这不是复仇,这是滥用私刑。
汤姆听完哈哈大笑,“你回到保安队只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责任,我们有什么区别?”接着他吐了一大口唾沫骂了一句,“懦夫!”
汤姆转身用眼神示意托比,托比立刻心领神会,他将枪口对准了那群印第安人中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老人可能是年纪太大了,他皱巴巴的脸上连恐惧这样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他只是坐在草地上看着远方在回忆自己的过去,倒是他周围的人发出了低声的哀嚎。一个转瞬托比的枪口就离开了老人,他在人群中急速搜索着,查克马上明白他想要寻找那个最能表现出惊恐的人,杀死一个这样平静的老人是没有意思的。
托比马上有了新的目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原本窝在妈妈的怀里,但被托比一把拽了出来。她的妈妈想把她夺回去,结果被托比一脚踢翻在地。她没能马上爬起来,托比的靴子很厚,而且踢的是她的胸口,即使肋骨没断,也要疼上很久。
小女孩发出尖锐的哭声,哭声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可以飘出很远,查克觉得甚至能够一直传到地狱里去,连地狱的魔鬼听到了都会颤抖。可托比却稳如泰山,得意洋洋。他环顾着人群,像拎着一个战利品一样拎着那个女孩。
查克下不了决心去救这个女孩,他的枪再快也不可能同时打死那么多队员,更何况要让他对队员开枪也几乎不可能。
21.
正当此时,查克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了过去,速度快得要赶上子弹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飞去的方向却是无疑的,是托比。
眼看那东西就要扎在托比的脑袋上,小女孩突然奋力一挣扎意外救了托比一命,最终飞过去的那东西只在托比的前额划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就落到了相隔一段距离的草丛里。
托比怒不可揭,他转头看向罪魁祸首,是那个有着恶狼一般目光的男孩,他面对着暴怒的托比,没有丝毫的害怕,眼睛依然死死瞪着托比,充满了蔑视。
查克没有留在原地和其他人一样关注这场闹剧的进展,而是去草丛里把刚刚飞过的东西捡了回来,他实在好奇飞过去的是什么。
原来是一把短刀,刀柄处用干草编织的带子缠绕了几圈。刀子不轻也不重,查克惊讶地想男孩的胳膊只有小树枝那么粗,居然可以扔出这样的速度。
但当查克回到篝火边查看那把短刀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大睁开来,接着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奔到了男孩身边。他从未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看过任何一个人,连汤姆都会被这样的凶狠所震慑。
他一把抓住那个男孩的脖子,男孩挣扎的力道很大,但对比成年人尤其是一个发怒的成年人还是有明显差距,“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刀上有一颗星星?这是什么意思?”
男孩听不懂英语,不知道查克在说什么,他只是死命地挣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
“原来德鲁不是秃鹫杀的,是这个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汤姆已经走到了查克身边,他看到了那把刀和刀上的图案,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时他们以为是秃鹫干的,因为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了秃鹫,而且秃鹫喜欢在被他杀死的人身上留下记号,他们就猜测那是秃鹫的计数方式,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德鲁不是秃鹫杀的。
22.
查克有着同样的猜测,他们在给德鲁清洗身体入殓的时候,看到德鲁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是一刀形成的而是好几刀,当时他们以为是秃鹫恨透了保安队的队员,所以要多割几次泄愤,但是现在他们明白了,杀人的是一个孩子,他也许是头一次杀人,所以动手的时候第一刀才割得不够深。
查克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男孩根本不会说英语。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德鲁天真的笑脸,那张笑脸和男孩凶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查克的内心升腾起燎原烈火般的愤怒。
他将男孩推倒在地,这是轻而易举的,因为男孩太瘦了,而且猝不及防。他用膝盖压在了男孩胸口,接着一拳一拳地捶打男孩的脸,那张长着一双狼眼的脸开始变形扭曲,但狼眼仍死死盯着他。
没有几拳男孩的脸就彻底毁了,鼻子和嘴巴同时流出鲜血,歪斜坍塌得像一团烂泥。可查克的愤怒才刚刚开始宣泄,他还没有得到满足,他一把抓起刚刚扔在地上的短刀,就是这把短刀割断了他弟弟的喉咙,只需要一下,他就可以割断这个男孩的喉咙,为弟弟报仇。
突然他停住了,他握着短刀的手停留在空中不动了。
我是在做什么?我真的要杀死一个人吗?还是一个孩子。他真的该死吗?查克仿佛来到了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十字路口,所以茫然地四面环顾。他看向其中的一个方向,他看到过往岁月中,他跟随保安队吊死、烧死、打死一个个印第安人,他又看往另一个方向,他看到德鲁跟随着保安队吊死、烧死、打死一个个印第安人。
他们的尸体已经腐烂,但记忆的藤蔓将白骨保留了下来,尸体沉默不语,死亡同样沉默不语。
查克站了起来,他的手里的短刀仍然握着但也放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连判断对错的能力都失去了。
23.
“嘭!”
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从查克身边穿过,将他从迷梦一样的思想中一把拉扯了回来。查克看到是托比开的枪,当然是汤姆的命令,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托比对着什么开了枪,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意识到是那个男孩。
他回头见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并没有要从背后袭击查克,他在查克起身后爬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从来不平躺在草地上,他也没有能够站起来,因为他被打得头痛欲裂,他只是想坐着。
那个男孩被打中的不是脑袋,是胸口,所以他还没有马上死去,他的家人完全忘记了保安队的存在全都围了上去,可他们帮不了他什么。
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是那么痛苦。他在抽搐和颤抖,还在喘气,狼一样凶狠的眼神已经不见了,他回到了一个孩子本来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查克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懂。他肯定在和他的家人告别,也许会说自己很害怕,他还不想死,也许在期待自己妈妈再抱自己一下,或者让他再亲一下最爱的妹妹的脸蛋。也许他已经看到自己死去的亲人,他们正在围在他的身边安抚他,告诉他死后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再也没有人像驱赶牲畜一样驱赶他们了。
查克看着看着就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为德鲁哭还是在为男孩哭。
回去的路上查克被远远地甩在保安队队伍后面,他们都不愿意和查克这样的懦夫为伍,因为眼泪和仁慈都是女人才有的东西。
他明白了这出闹剧的目的是为了引出秃鹫,汤姆坚信秃鹫一直在监视保安队,当秃鹫看到自己的族人受到这样的对待一定会挺身而出的。直到托比打死那个男孩,汤姆仍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他才相信秃鹫不在附近,他的计划落空了,所以汤姆很不高兴,找到杀死德鲁的凶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德鲁已经死了,死人帮不上他的忙。
24.
回到小镇的时候,查克已经完全脱离了保安队,他也不会再回去了,他的弟弟死了,现在杀死弟弟的人也死了,他对于这个边境小镇最后的一点留念全都没有了,他要离开得克萨斯了。
经过小镇的酒吧,此时的天空正处于将明未明的时刻,酒吧里还有宿醉的客人在不知疲倦地饮酒和赌博,没有人知道或者关心在不远的平原上有一个男孩被杀死了。
人命在这样的地方和尘土没有什么区别,尘土轻贱,而人命同样轻贱。想到这里查克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漫天的尘土,因为尘土让他觉得生命全部无足轻重。它的产生和逝去都是一个意外。
查克进屋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他怕吵醒菲丽。
他不想告诉菲丽关于那个男孩的事情,什么都不再重要,菲丽只需要知道离开的时刻到了。
查克的鼻子本应该更敏锐,是因为哭过所以变得迟钝了吗?他走进卧室还无知无觉,直到鞋底沾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才反应过来,是血。
他有那么一刻绷得笔直停在那里,觉得时间也随之停止,他不再呼吸,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可是马上汹涌的浪潮袭来了,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一刻仍然过去了。
他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他觉得全身发痒,好似每根骨头都在被虫噬咬。他急切地甩动着双臂扭转身体,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背上要钻进他的身体里去。
菲丽的喉咙被人割开了,额头连着头皮被剥去很大一块,她的胸前脸庞上全都是血,可她的姿势却很安详,身体看起来仍然很柔软,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仿佛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只是不会再醒过来。
窗外的天空在每分每秒的亮堂起来,而查克的人生却在一步步暗沉下去。
25.
查克不知道自己在屋子里待了多久,四下一片寂然,偶尔有声音从远及近又从近及远。时间和痛苦以及悲伤一起在流逝,等他终于想起来查看菲丽的尸体时,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用袖子擦去菲丽胸口血迹的时候,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像初次牵起菲丽的手时那样,既害怕太用力捏疼了她,又害怕太随意握不住她。
一次擦拭后,三条波浪状的血印就显现了出来,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河流还是风?他只知道不是秃鹫干的,也不是那个男孩,甚至可能不是印第安人,就像爱莎说的,美国人也喜欢剥头皮,你剥我的,我剥你的,所以才没完没了。
查克很希望自己愤怒,拿起枪去寻找那个仇人,可他没有,他疲倦的心里空空如也。
他试图再握一下菲丽的手,希望她能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这时他才注意到菲丽手的位置是那么奇特。通常被割喉的人最后的反应应该是胡徒劳挣扎或者双手和德鲁一样举起放到脖子两边,不会那么安然地放在腹部,好像那里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值得保护。
查克想起爱莎说菲丽可能有事情想要告诉自己,他想起菲丽的欲言又止,还有最后一面时,菲丽在灯光下的形象,她宛如圣母玛利亚,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其实菲丽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怀孕,婚后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变化,这个时候她就会少吃东西睡不着觉,经常轻抚自己的腹部,可结果都只是一场不真切的幻想,但每一次她都信以为真。所以这次她没有去看医生,她不那么想知道结果,她需要的是一个安慰。
而对于查克来说,结果也不再重要了。他喜欢把人生的每个选择都看作是一场赌局,作为一个赌徒,在他离场的时候注定是要两手空空的。
尾声.
查克走出了屋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今天又是一个典型的得克萨斯的日落。
他坐到了前廊的长椅上,他每天都坐在这里看日落,他的手支在膝盖上以免自己倒下去。他觉得今天日落尤其特别,光线绵软无力,像一盏正在熄灭的灯泡。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天黑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明明一直盯着太阳,可天突然就黑了,同时黑得仿佛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