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一
余鲲一边听着电话一边不住的看向手术室,仿佛这样能使两只耳朵接受到完全不同方向的讯息。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可能也是人缓解自我愧疚的矛盾表现,比如在本应专心注意母亲手术信息,和接听事关个人利益电话之间的,三心二意。
但他还是在其他家属呼喊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道德高点的诧异和略带冷漠的失望,意思是说“这是怎么做儿子的,妈妈都在做手术了还接电话”。急忙在催促家属到手术室窗口的广播中挂断电话,那位和他亲妈在一个病房的穿白色T恤的家属,用非常地道又憨味十足,但略微能懂的本地方言说着“不能离开人的,一定要有人在这个地方”。“真是愚昧又无知”他真诚对帮助的人说着“谢谢”,内心又不自觉的吐露出这心声。
“这就是锥切下来的组织,你妈也看过了,说拿给你看看”主刀医生在手术室里面透过玻璃向他说,比火车到站报站的电子声还精准又毫无生气,如果不听内容,还以为是站在二十年前政府办事大厅窗口等着聆听领导指示。
“那么要拍个照吗?可以拍个照吗”他看着这一小块不到2平方厘米的不规则方粉白色的肉。“这也是我妈身上掉下来,是割下来的肉,肯定比当初的我白些”盯着这一小片肉,他不合时宜的想到。昨天是他生日,还是他的大姐在群里说了,他们俩生日只隔两天,她昨天在她母亲住院的时候发了过生日的朋友圈。自从知道“母亲受难日”这个词,每当生日他就会想到,自己也曾是一块粉粉嫩嫩、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要拿去化验,这就是要拿去化验的组织,拍什么照没意义”。医生依然用电子音的语气说道。
又等了两分钟,一男一女两个医护人员推着病人出了手术室。从三楼乘电梯到四楼病房,他只觉得是不是应该像电影里那样给个红包,他们会不那么粗暴一点。但转念一想,对这些成天面临疾病和生死的人来说,病人与他们手里推着的手术床没有任何区别。有时候人们以为珍稀的东西对别人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到了病床前,操着方言的男护士指挥着他脱鞋上床,把病人抬上床。这时候他看到了自己母亲全裸的身体,下意识的想闭上眼睛,但那景象由眼入脑,不愿意看到老态的女人又不愿意看到老去的母亲,而那个身体早已挥之不去:两个乳房呈现八字向垂着,躯干毫无线条,皮肉松弛、瘫软,腰部因注射了麻药无法动弹,穿着肉色中袜的脚可能是这个老年病人在手术前唯一倔强的尊严。
光着身子的病人们,在手术台上,犹如被剃过毛的肥猪,任医生开刀。下了手术台也是被光溜溜的推还给家属,和出生时一样,包裹着交给父母。人死的时候也一样交给家属,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扒光死者清洗身体然后穿着靓丽,最后风光入土的做法。出生的裸体是对生命的迎接,死去的裸体,是对生命的告别,生病又是为了什么而裸露。
二、
氧气经过水源源不断供着病人吸入,和鱼缸里的小型过滤装置发出的声音一样。
“护士,输液没有了,进空气了”母子俩因缺少住院经验显得无知而又焦急。
“20号床病人家属,欠费了啊,欠费没办法给药”
“那你为什么不早提示,为什么叫你换药的时候说欠费不给换药?我们又不是故意欠费,昨天我们都是主动交的,你们昨天也是有提示,而且那么说什么意思?”他声音已经提高了八个度,气愤又懊恼,带着某种伸张正义和情绪发泄的快感。这个近乎吼叫的质问也与医院里弥漫着的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和好大喜功、位居强势混合起来的气氛,形成了对比,像是列车长不开灯而暗蒙蒙的车厢一下子亮堂起来一样,医院长廊的几盏灯也忽闪了几下。在房间的病人、家属也有几个探出头,和走廊的人一样,各处投来的目光分明在说“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医生叫板”,揣着幸灾乐祸又八卦热闹的心态观赏着可能爆发的热战。
“没钱了欠费了,我们药领不出来”护士复读机一样的语调。
“那意思是宁愿不用药耽搁病人治疗也要先交费?而且怎么不把已经空了的输液管拔掉?输入空气造成损害你负责吗?”又是无知带来的担忧,现在的输液设备和技术,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进步了,不会进空气,后面有个看着资深的护士有来答疑后,倒让他生出一种略带抱歉的尴尬。
“欠费药房领不出来药”女护士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比医生的电子音还机械
“是吗,那国家几轮医改下来,就是改成你说的这样?”
女护士听到医改两个字,眼皮才略微抖动了一下,旁边另一个发福的中年护士见状,立马笑意上脸但在那看似热情微笑后面仍有两道空洞的冷光发射出来。人类的视觉系统很神奇,多么微妙的神态都能捕捉并瞬间做出判断和应对。“是小护士她催费方式不对,一会儿我们说她,现在马上给病人换药,你赶紧缴费啊”
人们以为大战就这样偃旗息鼓,怀着各种各样的失望心情继续盯手机、发呆、玩手指……
“你们都不管病人死活吗?输液输完了不赶紧换药直催缴费”看到主治医师被簇拥着走过来,他对着主治医生也就是手术后让他看割肉的医生吼道。
“你别激动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貌似被这突如其来斥责和气势吓了一跳,估计从各处乡里村间涌来开城看病的老实人们很少敢和这样一位主任医师咆哮。以至于后面她再碰到余鲲,都没有正面眼神交流,甚至眼神有躲躲闪闪的嫌疑。这也不能怪他:这位瘦小,身高不足1米6的主任陷在白色工作服里,扎着随意的马尾,戴着与脸型不匹配的大眼镜,皮肤黑黑的。如果不是在医院碰到并在左拥右簇她的人的脸上看到敬畏和略带听话的神情,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一位有专业技能的人,倒像是一个市场商贩,总带着一副要卖点什么东西给人的表情。
这下人们又放下手中的事,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关注事情走向了,和以为连续剧播完了放了片尾曲,突然又放出下一集影像,的观赏心情是一样的。也为多少天来的沉闷、忧心和无聊,增添了一点激动的情愫。只不过,诱发这种情愫的事件不会持续多久就会悻悻散去。
“那你应该管好你的团队你的人啊,这就是你们说的国家规范和指南里的做法?”
随后他们一群人来到病房,马尾主任伸出她的手,她的手臂也黑黑的,被白色的病房衬得很显眼。她动了动输液管,没说什么走了出去。随后,两名护士走了进来,换了药。
三、
老病人闭着眼睛赤身裸体被洁白色被子包裹着,只露出一个脑袋,顶着蓬乱稀疏的头发,躺在惨白色病房里。各种管子从被窝里伸出来连着一台监测仪器。微胖护士穿着略微发黄的白色护士服走进来,带着标志性的笑意,从三南省方言切换成普通话,还挺标准,看来她们是能说好普通话,“液体输完不会进空气的,和以前的输液设备不一样了,这个你们放心”毫无防备的拿起老病人手术前脱下的衣服,简单做了整理,放在病床下的储物箱。“我们刚才说小护士了,注意催费方式”一边调试了检测仪器,一边会心的看着老病人和她的儿子。
“有带降压药吗”微胖护士方言夹杂着普通话说,“血压有点高啊”
“没有,平时没有高血压”,随着心电监护仪每隔一小段时间的报警音,老病人温和的说到。
“这一直响,会影响别人吧,麻烦给调一下”老病人儿子说道。
“这是设定好的,不能调”虽这么说着,胖护士还是在仪器上按了几下。
虽然是在北方的11月底了,但下午的病房还是挺暖和的,再开着灯竟有一种温暖气氛。做完手术的老人,已经超过12小时没吃东西了,脸色苍白,缺少血色,皱纹看着更深了,不过倒祥和了一些。应该是做了心安理得的仪式后,回应了内心的信仰,就变得安宁了。就在住院的前一天晚上,她还心绪不宁,打电话给匆匆赶飞机的儿子说,要给他身故的弟弟烧点纸钱。
“是等你来了再去烧,还是我先去吧”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虚弱带着某种坚定。
“等我去了一起做吧”余鲲回应了老人的想法。
当晚,母子两人到了十字路口,在画好的圈里把买来的纸钱,有新鞋子,有新衣服,和水果,通通投入慢慢发起来的火苗里。它们被火烧的卷起来,变小,化为灰烬,连同在世人的思念燃烧殆尽,散发出的热浪回应亲人的祝祷。
“在那边好好的,多穿点,投个好胎”“保佑小朋友健康快乐成长”“保佑妈妈无病无灾”“保佑爸爸身体健康”……余鲲在想,他一个早逝的灵魂,要保佑的很多,一走了之无牵无挂,就好好安息吧。
地上只剩下散着余热的灰烬,母子俩默默离去,这种为第二天手术带来的心安理得,并不是迷信的执念,只不过是一个老人对逝去的黑发人的思念得到了缓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