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喜欢看夕阳，更喜欢看夕阳下的乔，她坐在窗台上，阳光将其黑色的背影点亮，耳朵透明，身体镶着金边，长长的胡子清晰可见，在金色的霞光里，她犹如一尊神像，那是我最后见她的样子。

儿子一直渴望养猫，我们没有同意，直到他同学家的猫妈生产，这才圆了他的养猫梦。猫还未到，儿子已给小猫起了名字——乔，他说小时候叫小乔，长大了叫大乔。

小乔来之前，我们已备好猫粮、猫沙盆、猫爪盆等，全家在快乐中等待。记得那是一个三月的下午，小乔刚满两个月，便如约到家。乔妈是蓝猫，乔爸是布偶猫，猜想她应漂亮。猫包似一盲盒，当小乔从猫包中放岀时，我们有些落寞，她既无妈妈高贵的肤色，也无爸爸蓝色的眼睛，全身黑色，后爪、胸部白色，眼睛鹅黄，充满警惕，长相不甚好看。她对陌生环境充满了恐惧，躲在洗衣机后面，不停呼叫，声音短促，如同《动物世界》里的小狮子、小豹子呼唤妈妈的叫声。

几天后，我们彼此熟悉起来，小乔不再害怕，成为了家庭一员，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起床早，她听到声音，便会跑过来，柔软地、细声地、拖着长长的奶音叫着，我弯下腰轻轻抚摸，她用头蹭着我的手，也许黑夜令她孤独害怕，她爬在我的两脚之间，千娇百媚，生怕我会马上离开。有时半夜起夜，她听见也会前来黏人，我便闪进小屋闭眼躺下，她看到我在睡觉，就莫不作声地跳上窗台，爬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动静，她便无趣地离开。在炎热天气，她也会跳上沙发，卧在我的身边，抚摸她头时，她头部用力上扬，似乎在配合爱抚，直到她在自己的皮草下无法忍受时，才跳到地面，伸展四肢，肚皮贴着地板，让身体最大限度地降温。

小乔对家里充满好奇，努力探索每一寸土地，特别是沙尘严重的无人区，如床下、沙发背后。因此，我们不许她上床上桌，时间久了，她也明白，但好奇害死猫，偶尔也会上床，见有人来便迅速逃离。一次，我在午休，小乔爬到床上，我将她推下去，一会儿她又上床，被我用力推了下去，她伤了自尊，迅速跑开了。当我起床再见她时，她在沙发上，静静地，没有叫声，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我故意走开，然后再次回到客厅，她依然安静地注视着我，直到我微笑着走向她时，她才象征性地叫两声。我抱起她来坐下，抚摸着、揉捏着，她先是轻声叫着，一会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一起一伏，似在吐露心声。

小乔喜欢追逐运动的东西，扫地时，她会追着扫帚，拖地时，她会追着拖把；有时独自追着橡皮球跑，有时顶着快递纸箱玩。我们常会拿绳子、纸团逗她，有时她会象猎豹一样伏下身体，慢慢向前爬去，有时她会蹲下，用一只前爪去抓。她很警觉很敏锐，即使小飞虫也逃不过她的法眼；手机在阳光下反射的光，也成了乔乔眼中的UFO，来无踪去无影，神秘莫测，却又触手可及，她不断追逐着光影，如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样，沉浸其中，不知疲倦。有时她也玩极限运动，飞速在房间里奔跑，跳上茶几、越过沙发，奔向楼梯，突然急转，一个优美地漂移，便跃上阁楼。感叹她的柔韧性、爆发力与精准的判断力，她整天吃睡，既没有师傅教练，也没有刻苦学习，只有猫科动物的基因。

小乔有时十分黏人，我走到哪儿，她会跟到哪儿，我用电脑，她也敢上电脑桌，故意爬在键盘上；我读书时，她会爬到腿上，我只好一边抚摸一边读书，读书之余，瞥她一眼，见她抬着头闭着双眼，专注地像个僧人。小乔喜欢抢占C位，不只是介入我与电脑、手机、图书之间，节假日时，我们三口偶尔会玩斗地主，她会爬在扑克上，想参与其中。

小乔来家不到半年，便迎来了她第一次爱的呼唤，那告白充满了激情与期待，我们见证了那原始而浓烈的欲望。于是，小乔被我们残忍地剥夺了生育能力。还记得那位年轻医生自信地说：这是小手术，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做的太多了。不久，小乔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只是童年的稚气不在，体形已是成年猫的样子。

家住顶楼，每当屋檐、窗台有鸟鸣叫时，小乔会压低身体，像猫科动物捕食那样，神情专注，缓缓向前，然后跃上窗台，动作敏捷流畅，像个帅气的运动健将。为了给小乔创造观鸟机会，我曾捡树枝编鸟巢，置于窗外空调机上，撒了小米，只是未曾见鸟儿来此栖息。小乔喜欢蹲坐在窗台，看窗外风景，尾巴摆动，若有所思。那一刻，如同闺中女子，安静柔美。她喜欢睡觉，睡姿各异，四肢随意，风情万种。有时她会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前爪伸开，抱着我的大腿，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她会躺在我的胳膊上闭上眼睛，不知她是假寐还是真睡。她最喜欢午睡的地方，应是玻璃阁楼的一角，那里视野好，360度无死角，躲在纱缦与绿植间，不易发现，可以睡上好几个小时。偶尔，乔也会睡在书上、键盘上，仿佛也想了解历史、探索未来。她喜欢守望，当我们做饭或睡觉时，不让她进屋，有时她会安静地蹲在门口，像石狮子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小乔也很独立，有一次，我们外出四天，尽管为她留了充足的猫粮与饮水，但我们在外依然牵挂，竟有一天我和妻子都梦到了她。记得回家刚刚打开家门，她便一路叫着从阁楼上奔了下来，叫声拖得很长，听出了满满的委屈与快乐的撒娇。

大凡动物都喜欢洞穴，也许洞穴意味着安全，小乔向来胆小，凡有洞的地方，她都想钻进去探秘，洗衣机、塑料袋、纸箱子，不知她是想拥有自己的栖身之地，还是想体验柏拉图的洞穴实验？《小王子》里狐狸说过：如果你驯养我，那我的生命就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不知我的脚步声是否会像音乐一样？有次小乔在窗台看鸟兴奋，不小心碰到了纱窗，纱窗老化松动，稍碰一下就会突然弹起，吓得她迅速跳离窗台。后来，每当我开关纱窗时，她总是跑得远远地张望。从未带她去过户外，怕她在外感染疾病，她的世界只有这一百多平米。也许困于其中，她的情绪变化较大，有时会突然兴奋地奔跑，有时又会十分安静，有时渴望你的爱抚，有时当你想撸她时，她会伸出右爪拒绝，那时不必再去惹她，各自忙碌，相安无事，否则她会挠人，甚至咬人。与小乔互动，要观察其尾巴状态：当尾巴大幅度规律有力摇摆，表明情绪激动；尾巴随意晃动两下，表示拒绝打扰；当尾巴规律轻缓摆动，说明心情不错，如果向你轻叫，那就可以撸猫了。一次，儿子未观察到乔的情绪变化，随意逗她，结果被挠。当她出现咬人挠人行为时，我们就会关她禁闭，然后她便在门口弱弱地叫着，声音凄凉，我们又不得不将她放出。据说猫成为宠物的时间远不如狗长，狗能与人沟通，而猫还在进化中。不过很多人养猫，正是喜欢猫的独立与自我。

小乔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从未有过改变。多年后，小乔成为了大乔，大乔又走向老乔。与她相处久了，慢慢感受到她的机灵与可爱，虽无爸妈的美貌，却有海妖般的声音，她很会撒娇，声音很细，叫声柔软，尾音拖得较长，其实她也迷人，网红锥子脸，灵性大眼睛，胸前白领结，脚登白皮靴，恰似黑牡丹。一般的猫，头大包子脸，像花豹，而乔头小，身体敏捷，像只猎豹。她喜欢秀自己，爬在地上，常常会将四肢用力伸展开来，修长的身材，曼妙的曲线，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去年春节，朋友来家吃饭，聊天期间，他突然问了一句：怎么没见你家猫呢？这时乔从儿子房间走了出来，我说在你身后，他转头看见乔，有点慌张，对她说道：你咋不会叫呢？乔像是听𢤦了一样，突然叫了一声，这着实吓他一跳，他紧张地说：这黑猫很有灵气！

乔的确有灵气。自从驯养了乔，便喜欢上撸猫。撸猫是一种交流，感受到内心涌起的爱，顺着手指流入乔的身体；撸猫也是一种释放，释放了压力与情绪，乔用叫声或呼噜声回应，我感受到生命间相互信任的温暖。后来，我也尝试着以松驰的表情或微笑来面对偶遇的陌生人，对方有时也会报以微笑。世界本该如此，即使彼此陌生，也不应以冰冷的面孔相对。慢慢地，我感觉到，乔与文学、音乐、电影一样，有治愈作用，只是宠物用生命，在治愈主人，可以说宠物是为主人量身定制的、可以行走的文艺作品。

那是一个九月的下午，夕阳西下，长日将尽，落日掠过高楼大厦，在建筑丛中若隐若现，余晖映红了天空，绚烂的火烧云，让城市变得壮美，霞光所到之处，灿烂、温暖，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乔，面向窗外，蹲坐在窗台，晚霞为她镀上了一圈金光，也将窗台映得闪亮，她一动不动，宛如雕塑，那一刻，乔的背影唯美、庄严、神圣，有点虚幻，恍若电影中的一个长镜头，我跟随光影的变幻，感受夜色降临前的美好。时间不早了，我忙去厨房做饭。当我再次回到窗前，乔已不见，纱窗敞开着，窗外暮色苍茫，向楼下张望，未见异常，我急忙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四处慌乱寻找，也不见其踪影。楼下也未发现坠落痕迹。待我回到窗前，一阵晚风吹来，窗台上一团毛絮随风飘起，如散落的蒲公英，在灯光下轻舞飞扬……

乔在那个史诗级的晚霞中离去，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她是坠落人间的天使，已被天庭召回，永远不回来了；也许，她只是去捕捉鸟儿或寻找玩伴，累了总会回家，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