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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奇谭 |《鬼影奇情录》(1)

2018-04-16  本文已影响990人  灰土豆

    在21世纪就要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有一则影评备受争议。这是一位知名影评人W所写,所评乃是一部恐怖片,这是一部为大众公认极劣质的影片,但这位影评人却在观影之后,溢美之词喷薄,比梵高的颜料敷用手法还要激烈。他写道:

  观看这部影片的体验非常奇特,它打破了传统的影片结构,从一股发了霉的气息中迅速生长出耀眼的戏剧张力。它显示出对我们现实的巨大破坏力与批判。这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最深沉以及最后的映照,它触及人性深渊中最具腐蚀性的那一滩泥泞。

    这非常奇怪。影评人W一向以冷静、严谨、公正、犀利著称,绝少看到他夸赞一部电影。而且他是最后一批非人工智能影评人中比较著名的一个,据称非常爱惜自己的洁白的灵魂。他受到大众舆论的猛烈攻击,人们骂他是隐藏极深的双面人,纷纷表示以后宁可相信最热门的AI影评人哈尔2046,就算哈尔2046以片方提供的红包为食,给它多喂几个就会多说两句好话,但那也比W的颠倒是非要好一万倍。不过,就这部恐怖片来说,片方足足喂了3000多个100元红包,哈尔2046才勉强吐出一句“挺好看的”。通常,达到这种效果有50多个100元红包就足够了。

    在家里的第六扇窗户被愤怒的群众砸烂之后,W又去看了一遍电影,回来发表了一篇文章,表示他影评所写的那部恐怖片,绝非当下正在上映的那部垃圾电影《鬼影奇情录》。但他所观看的,也确实是一部名为《鬼影奇情录》的影片,他晒出了卖票程序的电子票凭证。影院确认了电影票的真实性,但表示该影院放只放过一部《鬼影奇情录》,也就是大众公认垃圾的那一部,并没有放映过W影评里写的那种高质量影片。工作人员同时表示,W所看的场次是工作日,观影人数非常少,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大妈带着一群孩子看此片消遣。

    影评人百口莫辩,愤恨地吃完二十多盒朗姆酒味冰淇淋,觉得醉意丛生,从家中被砸烂的第八扇窗户跳了下去,幸好他只住在三楼,自杀未遂,虽然摔断的腿很快替换了最先进的钛合金骨头,健步如飞,但似乎患上了轻微的精神疾病,呕吐不止,呛死了自己的智能扫地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可以对不同的灰尘进行自动分类,非常环保,并且保障了人类皮屑的尊严。

    影评人几乎要考虑宣布放弃自己的职业了。这个时候,一位以贩卖各类名人八卦为生的自由职业新闻机器人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并且有利可图,就跑去与影评人W见面。新闻机器人对W说:“我相信你。我可以帮你跟踪调查,并发表报道一篇,以证明你的清白,报酬好商量。”

    影评人W刚喝下两大杯珍藏的电影《银翼杀手2099》的限量版杰克·丹尼威士忌,疑虑像外星异形下的卵一样种满了心田:“虽然机器人做事情比较实事求是一点,但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八卦记者!”

    新闻机器人说:“这就是你作为人类的局限了,我们制造,不,写作出来的文章,发表之前都要送去最新发明出来的‘新闻业事实确认机’进行审查,这确认机会与警察部门的事实核验机进行一百万次的信息比对。真金不怕火炼,事实不怕核验。”机器人扭了扭脖子,发出一些机械运行不顺的声音,大概是很久都没钱上油保养了,他眼睛里突然发出炯炯的红色目光,说:“当然,也可以散布一些如你所愿的消息,导向你期望的结论。只要正常新闻三倍的价钱就行。”

    W气得一跺自己内含钛合金骨头的脚,大义凌然道:“怎么能散布假消息!而且消息黑市怎么敢要这么高的价钱!”

    机器人:“这不能说是假消息,是我相信你,为了给你正名,找一些非同一般的渠道。要知道,只要打通关系,这些消息也是完全可以通过事实确认机审查和事实核验机核验的。而且,大数据理论证明假新闻通常散布得更快。”

    W说:“我是清白的!我只要你进行正常调查。况且,钛合金骨头太贵,耗费了我几乎毕生影评的稿费。我还要留一点钱买酒。”

    拿到了预付款之后,八卦新闻机器人赶紧换上了马上就要耗尽却迟迟没有钱买的电池并给自己的脖子上了一点油。最终他的确拿出了令影评人W大舒一口气的真实报道。

    报道中的主角,与影评人W毫无瓜葛,其实是一位无业游民李大顶。他在一间虚拟现实游戏公司工作多年,后来被公司的人力资源机器人判定为毫无价值,被炒了鱿鱼。李大顶拎菜刀去人力资源办公室找人评理的时候,意识到这个部门已经在去年完全无人化。为了节省租金,公司没有使用全息投影人力服务办公室,只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面试与离职窗口”,比上上个世纪火车站卖票的窗口还要狭窄。

  李大顶跑过去戴上窗口旁挂着的型号陈旧,颇为笨重的VR眼镜。戴上的一瞬间,他看到虚拟人力资源小妹正从虚拟办公室后门逃跑,办公室里正播放着据说能舒缓神经的轻音乐,李大顶站冲着空无一人的虚拟人力部大喊大叫,振振有词:“你们这群幽灵!妖怪!恶魔!你们就这样对待一个天才!你们十年里都把我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职位上,就因为我十年前在公司贴了一张大字报控诉领导少发我绩效奖金,你们就完全向着领导,打压我!现在你们这帮虚拟程序也学会了趋炎附势!”

  虚拟人力小妹从虚拟的后门露了个头说:“李大顶同志,您所说的公司领导五年前就被我们判定为负价值,辞退掉了。现在公司领导层只有最高领导还是人类。至于那次奖金,确实是你没干完活。”李大顶完全听不进去,啐了口吐沫,又骂了半天,VR眼镜断电了,他被迫退回现实之中。李大顶摘下VR眼镜,用菜刀将之砍得稀碎。他的上海牌智能手表滴滴响了两声,这表是20年前买的老掉牙款式,因为身体发福,表带已经勒进了手腕。他晃了一下手臂,已经沙哑的手环开始播报消息:“您因破坏公司财物,账户资金被扣除一万元赔偿款,并罚款一万元,大约相当于1000份您最喜欢吃的馒头夹榨菜。警报!警报!两个满怀恶意的机器人正向您走来,他们身上的电击装置已经启动。”

    李大顶回头看了两个公司保安一眼,又啐了一口,赶紧溜走了。

    晃荡了三个月之后,李大顶存款见了底,只好卖掉父亲留给他的小房子,拿了存款,盘算着要不要干点什么,比如创一个业。为了省钱,他在了二道沟旁边的城中村租了房子。二道沟是城市里的一条小河,岸边低矮房屋组成的破旧贫民区在历次城市改造中,以及在被斥为邪恶的城市阶层折叠规划中都没有被影响,或许是因为拆迁费用太高,又或者是城市的统治者们早就忘记了这片地界,干脆当它不曾存在过。

    城中村里的小房子层层叠叠,没有阳台,尽管洗衣机如今都带有360度全息瞬间烘干技术,但人们仍喜欢把衣服统统晾在河边铁护栏上,接受阳光的照耀,这种原始的衣物晾晒法据说是世纪末最新的养生之道,平均能增加人的寿命7天。李大顶也这么干,但不久就发现内裤常常被偷窃,在被偷得只剩下两条之后,他暗中跟踪,发现小偷是一群住在城中村里的小孩子,他们放学之后,无所事事,四处搜寻可以恶作剧的事物。李大顶的内裤是非常显眼的目标。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勾起他的花裤头绑到长长的棍子上,立在河边飘扬着。

    这群孩子里,为首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细瘦,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小小的骨架顶着一件最少大了三个号的黑T恤,洗了很多遍,有一些地方就发灰,显然他家里买不起最时新的可以任意变换花色的电子墨水布料。虽然衣服陈旧不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邋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仿佛可以和那黑色T恤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一种和谐感,使他显得有些令人畏惧,像是一个在地狱里专门收割灵魂的黯淡的形象。少年剃了个讲究的平头,并将头发上雕刻成蛛网一样的花纹。这个少年并不是在此地生长的,和李大顶一样,对于这个社区来说,他们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人。就好像上层世界的平常时光漏了缝隙,而他们是从中落下的地板上的脏灰。

  在河岸上,少年脚踏着掉了漆的飞行滑板,上面是自己手绘的骷髅头图案。他轻轻歪了身子,驱动滑板围着“旗杆”转了两圈,然后面对小孩子们发表演讲:“从今天开始,花裤头共和国成立了!我就是你们的总统。之前,统治者这条河的是大孩子们,他们霸占了河,不让我们下水游泳,我们的脚沾到水他们就会把我们的脑袋打破。现在他们去上了中学,我们把掌控河的权力夺回来。今天,我是将权力交到你们的手中,你们从此拥有了下水游泳的自由。自由的价格很便宜,每人只要付两块钱,就可以畅游1小时!”

    李大顶没有去惊动这几个参加花裤头共和国建国仪式的孩子们。他默默的在河岸边坐下,沉思。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小孩子,他看这个少年做演讲,就回想起自己童年时经常被其他小孩子欺负。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他七岁夏日一个闷而粘腻的日子里,放暑假的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VR赛车游戏,他在游戏中赢了,却在现实中被对手打得头脑壳汩汩地流血。

    李大顶没想到,等到纷乱的胡茬驻扎在皱纹的沧桑里,发际线败退给生活的时候,仍然要被小孩子欺负。比如最近的三个月里,他就在三种交通工具上遭遇了可怕的小孩。

    第一次是坐公交车去找工作。坐在李大顶后排的两个小孩子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找到了两本书。自从前两年国内施行全面无纸化政策之后,大量书本纸张票据都成了垃圾,垃圾场根本烧不过来,现在都堆到街道上了。除了无所事事的孩子,也并不会有什么人会对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感兴趣。这两个孩子在公车后排用打火机把书点着了,烧起来之后公车自动驾驶安保系统自动报警开门,警局迅速接管了喇叭,并大吼:“所有人快下车!”还没有等自动灭火系统运作,两个小孩就把燃烧的书丢到了李大顶脑袋上,从后门溜走了,在火焰燎掉了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头皮之后,车顶的高压干粉就喷到了李大顶的脑袋上,把他眼睛都快喷瞎了。事后李大顶投诉,警局告知车内摄像头坏了,不能确定事故责任人,李大顶只好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第二次是坐真空管超级高铁“伟大号”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这位朋友是个富豪,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而朋友的老婆当时正在外地出差。对外宣布是心脏病突发,但真实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警方在床头发现了一只彩色香菇。有人说那个女人是机器妓女,采用了一套精心编制的按摩程序,可以保证在最激烈的高潮中获得死亡一瞬的暗黑快感,但死亡的剂量显然太多了一点,这就有谋杀的可能性。在那辆超级高铁上,李大顶正在用第45代Kindle阅读契诃夫凄凉的小说《万卡》,调到纯纸面模拟效果之后,Kindle自动软化变形成一张电子纸。李大顶读到万卡给爷爷写信说“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一个小男孩在车厢远处毫无来由的高声尖叫起来,他的家长不予阻止,还咯咯地笑,小男孩的声音成功地引起了车厢这一头李大顶后座一个小女孩的注意。当李大顶读到“任凭哪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这个小女孩也高声尖叫起来。两个孩子的尖叫声就在契诃夫小说的“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睒着眼”和“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之间此起彼伏,李大顶狠狠地放下书。却又没有勇气骂人,因为小孩旁边的家长的眼神里,既带着大河般的慈爱,又带公鸡堤防外界的阴狠,好像随时准备扑起来似的。

    第三次是在地铁里,远处一个小胖子突然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来,在李大顶面前脱下裤子,迅速地拉了一泡屎。李大顶怒吼:“他!妈!的!你这个小兔崽子为什么要在我这里拉屎!”小胖子笑了,笑容是天真与邪恶一起捏造成的:“嘿嘿,拉在自己的位子上会臭到我们家人。”李大顶还没来得及吼下一句,小孩的母亲窜了出来:“哎哟,一个老男人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要不要脸啦。我看你这么大年纪,脸上也没有国家生育标记,你这个单身汉,不要脸哦,我们生一个国家给三万块!你这个秃头会干什么,浪浪荡荡,不要脸。”

    李大顶被噎得不行,因为过了三十五岁,又没有这个生育标记,他成了社会道德舆论中的废物,毕竟国家人口下降得这么厉害,机器代替人劳动力的速度远没有那么快。不过孤身一人生活在又一个世纪末的李大顶毕竟没有给社会带来什么危害,除了工作上比较不上进、不顺心之外,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困顿。但被小孩子接二连三地欺负,点燃了他报复的斗志。

    他倾尽毕生积蓄,上了几个工程师极速学习班,在脑袋上接上了一些电极,把一些新知识以电子注射器填进自己的脑袋,之后又买了两个科研机器人助手,花了三个月时间发明了一个机器。

    这个机器像一个老式留声机,喇叭开口的一端中有一个相机镜头似的圆形玻璃装置,有蓝灯从中荧荧地闪烁。机器另一头是长长的电缆线,尽头是一个接口。实验成功的那一天,李大顶兴奋地直搓手,像个奋力于污秽空气之中的苍蝇。然后他对机器人助手说:“好了,你们可以自己去二手市场把自己卖掉了,记得不要让人还价还得太多。我要去完成我的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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