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莲花形
凡爱过的,永不遗忘。
凡受过伤的永远有创伤。
我的伤痕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余光中
“啪,哗啦……”茶几被掀翻了,盘儿、盏儿、杯儿一股脑儿落到地上,有的碎成片,有的跳跃着,翻滚着,在地板上滑出好远……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王大鹏怒目圆睁,青筋暴露,“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谁也别想改变我!”
秦文秀面对王大鹏的汹汹气势,早已经习惯了,她强忍着眼泪,轻咬下唇,默默拿起扫帚和簸箕,低头打扫狼藉的战场。
一年前,王大鹏涕泗横流,跪在秦文秀面前求情,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的她不忍心,又一次让他进了门。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N次就对了。
婚前疑窦王大鹏和秦文秀是自由恋爱,秦文秀上中专时,王大鹏已经工作了,秦文秀虽然衣着朴素,但专业能力强,长得有气质,大大的眼睛特别有神,纯真可爱,身边不乏追求者。其中王大鹏死缠硬打,追得最猛,都说“好女怕磨郎”,硬是让他追到了手。
确立恋爱关系后,秦文秀去省城进修两年,只在寒暑假回家,王大鹏去看过她,给她写过一封封肉麻的情书。秦文秀红着脸读完,一一珍藏起来。
有一次,闺蜜告诉秦文秀,她看见王大鹏带着一个女孩,让她留心些,不要让王大鹏脚踏两只船。
秦文秀不相信,王大鹏信里的誓言还热气腾腾,不会做这么龌龊的事吧。
不信归不信,但疑心还是像毒蛇吐出的舌芯,滋滋作响,散发着令人恐怖不安的气息。
王大鹏交往的另一个女孩叫刘梅,家境好,主动大方,会撒娇。秦文秀呢,漂亮,有艺术细胞,家庭条件一般,矜持谦虚。王大鹏在两个女孩之间摇摆不定了。
那年暑假,秦文秀在经历了几天几夜痛苦的煎熬后,对王大鹏下了最后通牒,决定终止恋爱关系。王大鹏惊慌失措,在秦文秀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围追堵截,终于一个黄昏的石桥边见到了秦文秀。
“文秀 ,你听我解释,我和刘梅真的没什么。”
秦文秀美丽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她扭过头不看王大鹏。
“文秀,你就原谅我吧,我再也不和她联系了。一直是她主动找我的。”王大鹏伸出双臂拦住秦文秀去路。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秦文秀捂住耳朵,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
王大鹏上前一步,紧紧搂住秦文秀,任凭她如何挣扎,娇小的她也抵不过王大鹏有力的臂膀,不一会儿,她便放弃了,伏在王大鹏胸前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用拳头捶打王大鹏:“你发誓,再也不要和她联系。”
“我发誓,我发誓!”王大鹏嘴皮麻溜地应承着。
婚后发迹婚后,秦文秀的事业迎来了黄金期,她所在的艺术团承办了很多活动,每一场都有秦文秀忙碌的身影, 她做事认真严谨,组织能力强,业务水平高,每一次活动都事无巨细地操心,活动质量高,场面恢宏,深得领导赏识,同事认可。
但人们没有发现秦文秀一天天消瘦下去,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形象,清脆的歌喉,几百人的活动运筹帷幄,都不能填补秦文秀内心的缺憾。
有一次,指挥大合唱,耳畔忽然传来儿子的哭声,她一出神,拍子打错了,好在合唱团已经多次排练,熟悉曲调,没有出现差错。在外人看来毫无破绽,秦文秀却出了一身冷汗。
谢幕时,秦文秀用余光看到了舞台左前方的丈夫王大鹏,他抱着两岁的儿子乜斜着看她,秦文秀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那天晚上,照例是一场战争,王大鹏喝了酒,闹得鸡飞狗跳,满嘴污言秽语,儿子嚎哭,秦文秀不想让邻里笑话,搂住儿子好言相劝,王大鹏的歇斯底里半夜才消停。
原来,“人怕出名猪怕壮”,秦文秀能力强,得到重用,出名了,频频出现在舞台、荧屏里,免不了有嫉妒的人闲言碎语,王大鹏的狐朋狗友添油加醋一番,王大鹏正没有由头呢,借题发挥,给她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和屎盆子。
秦文秀累了,她重视家庭,钟爱孩子,不想因为工作影响家庭,她选择了急流勇退。先是请调到基层单位,后又换了一家单位,舍弃了自己的专业,做些事务型工作。
秦文秀的牺牲并没有换来王大鹏的理解和同情,她将重心回归家庭后,他反而如鱼得水,忙不迭地织起交际网,夜夜笙歌,彻夜不归起来。
朋友们劝她,男人在外玩久了,心会野。劝她管住王大鹏,管住他的钱袋子,掌握他的行踪。
她试着放下面子,求过他,让他把工资交给自己管理,去麻将馆、酒馆、歌舞厅找过他,刚开始他还顾忌面子,答应她,让她先走,再后来,一看见她就大发雷霆,开启狂飙国骂模式。日子久了,秦文秀也没有勇气去找他了,他落得自由自在,再无羁绊。
别说这王大鹏,“狗屎运”好,有个有钱的内地老板要来本地投资,他和几个朋友“土狗装狼狗”,居然唬住了人家,他们在中间运作,和那老板合作了一回,挣了第一桶金。后来几个人又折腾了两次,赶上好机会,一下成了有钱人。
这些,秦文秀是不知道的,当她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赡养两边老人,照顾儿子的时候 ,没有见过王大鹏一分钱。王大鹏走马灯一样换女朋友的事,她有耳闻,但也不想多问,她沉浸在深重的忧伤里,把心思全部转移到孩子身上。好在儿子懂事,长得帅,成绩也好。
孩子成了支撑着秦文秀活下去的信念,对于未尽丈夫和父亲责任的王大鹏,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在朋友的劝说下,他们协议离婚,除了她现住的两居室,和一个口头承诺给儿子的房子,秦文秀什么也没有得到,她也不需要,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这几年的苦耗磨平了她的棱角。
浪子回头儿子青春期时,秦文秀的工作遭遇不顺,在单位有人排挤她,把她抽去一个临时点,一两个月不能回家,儿子托养在姥姥家,老师经常打电话告状,今天不完成作业 明天旷课,她急得不得了,可是鞭长莫及,眼看着儿子一步步变成了差生。
她无奈之下,给王大鹏打电话,孩子也有他的份,青春期的男孩子需要父亲,他不能不管。结果是,他不管还好,管了就是训斥和责骂,儿子更是破罐破摔,索性连学校都不去了。
秦文秀整夜失眠,多少次泪水打湿了枕头,多少次她想推开窗户纵身一跃,她不知道这样的痛苦何时是个头。
但是逃避是懦夫,面对同样痛苦不堪的儿子,她选择了坚强和包容,她读育儿类图书,听心理讲座,及时调整对儿子的过高期望,与他平等交流,帮他疏导情绪。“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的努力有了效果,孩子慢慢地从叛逆里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王大鹏回来了,他得了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 ,当他形销骨立站在秦文秀面前,跪下来求她让他回家时,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的夙愿,对往日爱情的眷恋,对眼前这个少女时爱上又像亲人般牵扯的复杂情感,让秦文秀又一次退后,让王大鹏走进了屋。
他们复婚了。
秦文秀的脸上有了血色,有了笑容,有时候她还会在抖音或录歌软件上唱一首歌,歌声还是那么甜美,她的服装颜色也从灰黑色转为柔和的亮色。
儿子重回学校,找到了喜欢的专业,他独立聪慧,秦文秀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只能目送他,她欣慰地放手 了,并力所能及地提供物质援助和精神鼓励。
王大鹏呢?秦文秀怜惜这个男人,每天想着法子给他变化花样做各种营养餐,带他去看病,劝他放弃饮酒、打麻将、熬夜等不良嗜好。王大鹏漂泊多年,身体受损,也觉得有道理,夫妻俩有了多年未曾有过的默契。
烙莲花形没想到,秦文秀的幸福那么短暂。秦文秀陆续得知:
王大鹏把当初离婚时口头承诺给儿子的房子卖了,八十万,钱没了。连同他之前有的,全没了。
王大鹏的钱去哪儿了?不知道,问他他不肯说,问急了,每次都以他的歇斯底里收场。
王大鹏人回来了,但心在哪儿呢?
王大鹏的另一处住宅有女人的沐浴露、香水。
王大鹏让秦文秀卖了现在的房子。另一处却说什么也不卖。
王大鹏白吃白喝在家里,不干一点活,睡到中午,眼睛不理手机,手机不离手。不止一次,秦文秀发现他网聊的女人,天南海北,到处都有。
不到一年,王大鹏的身体在秦文秀的呵护下,逐渐恢复,接着又故态复萌,说不回家就不回家,还嫌弃她做的饭菜,嫌弃她说话的语气,穿着,待人接物方式。
昨天早上,王大鹏亲口对秦文秀说,刘梅说了,如果当年我娶了她,可能现在是千万富翁了。
秦文秀小心翼翼地,问了王大鹏一句:“你怎么还在跟刘梅联系。”这下触发了他的神经,他歇斯底里,掀翻了茶几,“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他怒目圆睁,青筋暴露,“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谁也别想改变我!”
这便是开头的那一幕。
晚上,秦文秀没有回家,在朋友琼的店里坐了一晚上,她有太多心结,太多困惑,太多痛苦,需要倾诉和宣泄。
秦文秀始终强调说,在婚姻里,她是为了孩子在凑合。
琼提醒她:你一再退让,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换回他的爱了吗?
秦文秀忽然俯身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冲破胸腔。
琼说,你还爱着他,对吧?
“不,我恨他!”秦文秀的声音因痛苦而含混不清,“我恨他,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好好想想,你这样做,是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前半段人生的失败,你割舍不下的是不是过去的自己?”琼狠狠心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他爱你吗?你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病倒了,他会照顾和服侍你吗?”
“他不会,我试过。”她泣不成声。
“亦舒说过,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都是错。”琼决定再说重一点,让秦文秀看清现实,“你从这段关系中获得能量了吗?”
“没有,他不断地贬低我、诋毁我、打击我,”秦文秀抽噎着,“我觉得他是在消耗我。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和他母亲没有感情,但他又需要母爱,他会不会把我当成了他的母亲,才这么虐杀我。”
“这个不好说,有些人要用一生治愈童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改变,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糕。”琼说,“你觉得他会改变吗?”
“不会的,他不会改变的,我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秦文秀抬起头,泪眼婆娑。
琼伸手理了理秦文秀的头发,怜惜地看着这个昵称为“莲舞云端”的女人,一生为情所困,所苦,爱情本是滋养女人的甘露,如今却如烙铁灼伤了这朵脆弱的莲花花瓣。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不会懂得怎样获得他人的爱。”琼拍拍她的肩膀,“这样的关系会拖垮你的。”
秦文秀停止了啜泣,她望向窗外,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夜晚虽然很长,但毕竟,黎明的曙光终会刺破夜的黑幕,照亮这个世界。
烙莲花形卧室的床上,平摊着一张张字迹斑驳的信纸,秦文秀坐在床中央。
她精心打扮了自己,红色的高领毛衣,衬托出她纤细的身材,眼角虽有了鱼尾纹,但从侧面看,秦文秀依然有着少女般的光泽和线条。
她凝视着那一片片信纸——当年王大鹏写给她的情书。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儿子,妈妈要离开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
“妈妈,我支持你,这么多年,你付出了那么多,现在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儿子的声音自信阳光,踌躇满志的他,在大学崭露头角。
“爸爸永远也长不大,你不要迁就他。”儿子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秦文秀的人生导师。
“儿子,你好好的哦!”秦文秀说,“妈妈永远爱你!”
“哈哈,好肉麻呀,妈,你好吧?”
“你放心,妈妈很好!”
秦文秀缓缓躺下,盯着天花板上的平板灯,眼神恍惚起来,一阵刺痛从胃部席卷而来。
她知道,药性发作了。
就在几小时前,她身心疲惫地从琼的店里往回走的时候,王大鹏打来电话:“你死到哪儿去了,你想干什么,蠢货。”
她木然地挂了电话,径直走进旁边的药店。
果真是,有爱的人受伤更多吗?
天花板旋转起来,撕裂搬的剧痛像海浪把她冲上云霄,又狠狠地摔成尘雾和碎末。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
秦文秀用残存的意识,凭力喊:“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王大鹏的脸,发火的、狞笑的、得意的……接着所有的脸都聚在一起,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翻滚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嘭……”炸了。
门被撞开了,琼和社区的工作人员冲进来,琼握着秦文秀的手,声泪俱下:“你怎么这么傻啊!”
秦文秀气若游丝,眼神里却满是求生的渴望:“琼,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