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心——AD护理之路(11)
1
“AD病发后,我更是发现他那些精神症状的表现,其实是他性格缺陷的病态化大爆发。年轻而健康的时候,他对自己多少有着文明、优雅、修养的要求,可是他老了,他病了,他潜意识里最恐惧的灾难开始露出嘴脸。他担心什么,什么就发生了;他害怕失去什么,什么就危在旦夕了;他一辈子都在防备什么,什么就凶险地显现了;他介意自己的公众形象是什么样的,所有曾经与他‘道不同而不相为谋’的人都成了他的敌人……他的幻想症、怀疑症、吝啬证、强迫症、焦虑症,全数来自他那些最本质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以及隐藏在行为言论背后的隐性真我。”(82-83)
上海的薛舒老师记录了她父亲AD两年,从认识人到无法认人的生活。
感同身受。
薛老师《远去的人》(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出版)是我目前能查到的唯一一本公开发表的纪实性AD护理文字。给我一个远景,即使不咋乐观,心里至少有数。算一丝光明,软化护理者的心田——外在也许有了皱褶,下面依然是真皮,有血丝,痛,因痛而软。
有时候,看着相对安静温和的老娘,常想起她的自我评价“俺是个实在人,没有坏心。”“俺又不害人。”是的,她确实是个实心眼儿。很疼爱后辈,对孩子有无限的责任心。我们她不让她随意外出的一种方法,就是把孩子交给她照顾。
所以,相比其他AD患者出现整宿整宿不睡觉,骂人,抱怨,翻历史,杜撰莫名的受害故事,反复缠着护理者说话,老娘,是个非常疼惜身边护理人的AD老人,那是她的本质,沉淀了70多年。
AD的一种症状是睡眠混乱。老娘也混乱。白天,进到客厅,一眼看到的是横睡沙发的老娘。她的时间黏连。没有孩子在身边捣乱,她时不时躺客厅沙发上闷睡。每次沉睡,就是黑夜,每次醒来,就是白天。没有清晰的24小时。这减少了护理难度,但,也让我觉得非常不安。你不知道她睡着的时候,神游到了何处?房间弥漫凝固的气息,生命更新极其缓慢,甚而停滞不前,但是衰老,一直前进。
有一次,为了不让她白天闷睡,我拍打迷糊的老娘,恍如大梦被扰的老娘,睁开眼睛,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她。我不希望老娘像薛老师描绘的那样成为一段朽木,“以孱弱的新陈代谢存活着“,”散发出受潮后无缘接受光照而使真菌大面积滋生的宿古霉味。”我喊她起来动一动,她喃喃两句,歪头又睡去。这厚实的难以挪动的躯体,与“朽木”,与“宿古霉味”,有什么区别呢?
晚上,老娘睡不着了。不睡觉,就想我们,挂念带过的几个娃娃。反反复复。
暑假,我们半夜被她摸醒过。她给我盖毯子,给两个娃娃盖毯子。几次发现,虽然我一觉天亮,但睡前摆放好的椅子,变了方向。那个宽大的空隙,正好容下老娘胖胖的身体。估计是她睡不着,跑我们床前看我们睡觉。老娘那些最本质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以及隐藏在行为言论背后的隐性真我,是对儿孙辈的疼爱和不舍。
如果情感可以成为最后牵制老娘AD进程的羁绊,那种“骚扰”一样的盖被子,闹钟一样的问候,我可以包容,可以接受。虽然,时间久了之后,我的精神很受折磨。相比无知无觉,老娘的“骚扰”“问候”,那种重复,意味着生命还鲜活着。
偶尔,老娘的骚扰让我嫌弃,渐渐觉得自己徒有所谓的“孝心”。
——我不孝。我护理中有很多不耐烦,发火,跳脚,会在吸引老娘注意的时候,趁机重重地拍打她身体,以泄私愤。佯做的孝养,现在想想,太多了。
孝是心孝,身体可以做,但心用的很苦。
折磨,是因为不容纳,不想容纳AD带来的,掩盖的很多种种。
2
有个AD家属群,互相交流护理经验,彼此鼓励。偶然,一个人在群里推荐一种药品。
“话不说不快,我就说我爸情况,但是任何人也不要问我吃的什么药,有了这次教训领教了人心险恶。”
“我爸原来因为糊涂特别厉害成为家中讨人厌,甚至觉得要是总这样还不如早早死了。”
“同时患有脑萎缩,帕金森,脑梗塞后遗症,但是现在通过吃药都非常好了。”
“每个月治疗痴呆的药费不到100元,现在我家人非常满意。”
“群里的人不要加我好友,因为憋气,问我也不告诉你们。”
“找的是一个老教授开的药方,便宜又有效,吃了半个多月就有效了,老教授配的药方,让我们去药店自己买的。”
“上来说我打广告,说我忽悠。”
“原来我还打算把老教授给我爸的药方发上来让大家看看。”
“现在觉得,都活该,”
我偶然看了到了这对话,回复说:“那就退群吧。”“不用管那么多。”
此人回答“退就退,反正我爸现在好了,也没必要和你们交流了。”
有在线的家属看出点倪端,“别打广告了。退群吧。”“墨迹要命,不像个男人。”
此人刷刷刷,刷出一连串:
“永不再见,这个该死的群。”
“冤枉我的人你家全家痴呆症,草,让你冤枉我。”
“你全家不得好死。”
我忍不住敲了“退群吧。”
有个一直反驳,要求不要推销虚假广告的家属很快给出看法“1、能达到自理的效果。2、费用不超100元一个月。3、**老教授的秘方。4、就是不告诉你,需要的私聊。这就是片子的手法,纯属个人看法,不喜勿喷。”
一下冒出一串赞同的留言。
我心里很难过。骗子无处在啊?!
甄别真假方式很多,用心正不正,一条“感同身受”足矣。
我留言:“家有病患,心是柔软的,不会言辞那么刻薄。此人言辞刻薄。”“有经历就有患难之情,助人自然而然,不会另加要求。”
好几个人回复“一语真谛”。
不是吗?
当你真的经历父母或亲人在AD的病程上愈走愈远,如何有那些尖酸的话语呢?体会了“宿古”的“霉味”,你忍心弃人于不顾?无论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别人的父亲?
骗子!你可想过若干年后,只留下“真实的自我”时,你会是怎样嘛?
3
薛老师《远去的人》给我蛮多启发:关于AD长程护理,关于老人远去的脚印,关于被拔开的血淋淋的丑恶的人心。
一下想起李汝珍写的《镜花缘》,两面国、穿胸国、女儿国、大人国、无肠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人性的险恶,至今好似没有多大的改观。
学做人,看来这条路,漫漫兮,其修远,真不容易。
原来觉得自己还好,现在发现自己肚子里有很多堆积的破烂抹布。真可怕!